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荒廢的泳池是水藻死亡的氣味

※ 又名:聽說 A 君轉學了。

※ 如果需要,BGM 會是いろのみ的專輯「Sketch」。





整點鐘響,挽高襯衫袖筒的國文老師寫到朝死夕生,人世常俗定律,恰似泡沫浮沉,白粉筆在假名的最後一個轉折斷成兩截。[1] 教室的空氣驟然浮躁,國文老師用那一小支粉筆迅速講解文章裡的係結語法便宣布下課,掏出帕巾擦拭落滿粉灰的右手,然後給教科書黏上便利貼標示進度。[2] 坐在後門旁的同學喊赤葦,說社團學長找。赤葦拉開教室門,穿著體育服的猿杙和小見塞給他一盒草莓牛乳,告訴他木兔把午餐聚會改到舊泳池,赤葦道了謝,站在窗邊目送兩人打打鬧鬧離開,將鋁箔包冰涼的水珠抹在褲腿上。

赤葦收好筆記和文具,拎著便當快步走出教室。舊泳池位於北校舍樓頂,夏天加緊趕工的室內泳池啟用之後便被閒置,他猜木兔看上乾淨整潔的更衣室,如此一來雨天便不必擠在狹窄的排球部室忍受管樂分部練習,而主要原因更可能是——廢棄泳池聽起來比頂樓酷多了。

他穿過中庭,不時閃避朝福利社奔跑的人,抬手遮擋刺眼的陽光。蟬聲和人群滯悶的騷聲讓暑氣愈發燙熱,連棒球部的球痴都在這樣的天氣休息,但他不可能比此刻更渴望鋁棒和橡膠球碰撞的清脆響聲。

四樓頂看得見圍欄、槭樹青翠的樹冠,以及稍遠的公園和樓房。赤葦考慮片刻,將室內鞋和襪子擺進空蕩蕩的鞋櫃,赤腳感受更衣室防滑地墊的淺淺一層積灰,再踏上室外塗漆斑駁的松綠色地面。


木兔獨自一人,面對他坐在第四水道的跳台,鞋襪隨意扔在腳邊。他背後是艷藍晴空,厚實積雲投下的陰影恰好覆蓋半座泳池和木兔的一側肩膀。


/


夏季大賽是赤葦入學以來首次先發,賽果卻不盡理想;確切地說,種子之一的梟谷連輸兩局,首賽敗退。赤葦查過了,這是近幾年梟谷在全國賽的最差成績,奇怪的是從教練到經理都不怎麼介懷,賽後照常開會檢討、用餐休息,甚至沒有提前退房,全隊一同遊覽主辦橫手市的古城跡和後三年戰役資料館,賽程最後一天登上看台觀賞決賽才回東京。懸而未決的緊張感籠罩著他,接下來的合宿表現持續失常,好幾場友誼賽被中途換下,一切似乎只能繼續惡化,隨時都會結束。教練私下找過他,說秋天的國體即將到來,別氣餒,別分心;他在教練跟前站得挺直,雙手背在身後一一答應,上了球場仍然腳步笨重、失誤百出,攻擊手被雙人或三人攔網捕捉,用彆扭的姿勢扣擊到處亂飄的托球。即便如此,他還是在先發名單裡。


所以這次輪到木兔找他談了。


木兔似乎等了好一陣子,白皙皮膚曬得通紅,臉頰隱隱透出玫瑰色的微血管。他兩手撐在跳台邊,頭和軀幹微微後仰,膠硬的髮梢結滿汗珠,褲管捲到腿肚,兩隻腳掌啪砸啪砸拍打地面,留下重疊又模糊的濕跡。

「水放掉了。」

「因為沒有用了啊。」

可是這裡也沒辦法改建吧,木兔側頭咕噥,從身後拿出兩個塑膠袋裝的麵包,「第四節課我跟老師說吃壞肚子要去保健室,其實是想先去合作社買咖哩麵包。」

「木兔學長很喜歡咖哩麵包呢。」

「給你吧,我吃炒麵麵包就好。」木兔將其中一個麵包扔給赤葦。他單手接住,用手臂夾住便當袋,抽出草莓牛乳拋過去,說:「那我用這個和您交換。」


「好吃吧?」

「好吃,不過麵包放太久軟掉了。」赤葦也坐上跳水台,他伸長手,將塑膠袋內側凝結的水滴指給木兔看。

「果然買了馬上吃比較好,可是等鐘響再去大概就買不到了。」

「軟掉還是很美味,謝謝學長。」

「那赤葦的便當分我吃吧。」

「沒問題。」

木兔這才撕開包裝,大口咬下炒麵麵包。他嘴邊沾上些許褐色醬料,依赤葦指示舔去之後狀似不經意地開口:「我聽說了,赤葦班上有人轉學的事情。」一陣風吹過,鼓起泳池底部水藻的腥味,赤葦揭下麵包的封口膠帶黏到手背上。

赤葦的同班同學——碰巧座位在他後面——在第一學期期末考前轉學,時間點很不尋常,學生自然想方設法打聽,權當調劑課業壓力。儘管校方師長企圖掩蓋消息,流言仍私竊拼湊出粗略梗概,又衍生出不同版本。事件的另一個主角在木兔班上,他和幾個親近的朋友被停學一週,而兩位當事人隸屬的社團暑假期間必須暫停活動,也不准參加文化祭。高中生的生活忙碌充實,這種程度的事件過了長假幾乎被所有人遺忘,不料受罰的社團社長闖入文化祭籌辦會議,才又引起關注。


「那已經是很久以前了。」

「我問了木葉,那個人坐在赤葦後面對不對,我記得他的臉。」

「是這樣沒錯。」

「你該不會知道他為什麼轉學吧?我是說,和前後同學多少會聊個幾句啊,比如傳東西的時候。」

「才認識不到一學期,我知道的和其他人一樣。」

「我剛剛查了日期,他轉學那天你特別早到不是嗎?」

「不,我都是晨練完才進教室。」語畢,赤葦停下咀嚼的動作:他意識到這甚至算不上像樣的謊言。一滴汗順著鬢角滑下臉側,他覺得癢,抬起頭用指背抹,便看到木兔正臉盯著自己。風聲、蟬聲、枝葉窸窣聲都消失了,那雙色素淡寡的眼睛直直瞪過來,毫無陰影地鎔鑄正午日光,他動彈不得。

「是嗎?」

「是的。」


/


「你知道,這些事不光是你一個人的責任。」

「請問具體來說是哪些事?」

「戰術、比賽,還有同學的煩惱。」

「我知道。我總不至於那麼自以為是。」赤葦強硬地說,並立刻察覺到自己過度防衛。他正要道歉的時候木兔躍下跳台,一雙手掌疊在他的手腕上頭,赤葦覺得自己沾到了一點炒麵醬汁。木兔說:「你不需要這樣。球場上的事有六個人分擔,生活裡的事則由大家各自決定,那個人轉學,說到底是他和家人的選擇,就算你認為自己做得不夠多,也和你沒有關係。」

「⋯⋯好。」木兔學長的弱點之十一:喜歡自說自話。

「簡單說就是⋯⋯」木兔退開半步叉腰思索,「你有欺負轉學君嗎?」

而且很愛替別人取奇怪綽號。

「沒有。」

「很好。嗯,由我來問這個有點怪⋯⋯和同學相處愉快嗎?」

「還行。」

「正常,青少年嘛。」

——外加詭異的角色扮演。

「請問您是從哪裡學來這些話的呢?」赤葦不動聲色。

「咦?」木兔正抓著扶手,邊抱怨不鏽鋼的溫度邊踏階爬下泳池。缺乏池水的浮力承托,他的動作顯得有些笨拙,「我只是想,赤葦看起來很聰明,卻總是被最簡單的事情難住,隨便問問而已啦。」

「對您來說,這些是最簡單的事情嗎?」

「對⋯⋯吧?每個人都為了這些事煩惱,可是正因為無法解決,煩惱才會是煩惱。」他下到磁青色池底,一會橫著跳步在空氣中仰漂,一會輕輕躍起,慢速擺臂模擬扣球,泳池底部並不完全平整,水道塗線之間偶有淺淺的水窪,木兔毫不在意地踩過去濺濕褲管裏側,赤葦看見他的腳底黏了星點綠藻。「既然再怎麼煩惱都不能改變,那不如想想其他事,例如遇到攔網該怎麼辦,還有怎麼不讓直線球出界。」木兔跑到泳池盡頭再折返,赤葦看著跳水台側面的龜裂,不禁擔心他會踩到碎石或絆倒受傷,一回神,木兔又用「抓到你在煩惱無聊事」的表情看他。

「赤葦,咖哩你喜歡甘口還是辛口?」

「⋯⋯非得選一種的話是辛口吧。」

「我就知道,赤葦也喜歡苦苦的青菜和芥末嘛。」

「說到這個,木兔學長實在不應該把青椒偷偷放進別人的碗裡。」

「哇、被你發現了!但我不是每次都不吃,如果剛好有很喜歡的菜色我就會配著吃。」

「聽起來像是小學生的狡辯。」

「真的啦!有喜歡的東西就會努力忍耐!」

「有喜歡的東西才會努力忍耐,」赤葦修正。

「或者努力忍耐的話,喜歡的東西會更好吃。」

「是這樣嗎⋯⋯」赤葦將最後半口咖哩麵包塞進嘴裡,空塑膠袋對摺兩次之後用沾了指紋和油跡的膠帶固定,「是這樣呢。」

「沒錯吧?正是因為有紅蘿蔔,炒麵才會那麼好吃。」木兔趴在池緣仰頭看他,赤葦收回赤裸的雙腳,藏在跳水台之後。

「木兔學長太挑食了。」

「才沒有!那、那,雷神索爾裡面所有人你都喜歡嗎?」

「⋯⋯我猜學長不喜歡勞菲?」

「還有奧丁,他們總是不把話說明白,看得很難受。」木兔手腳並用地爬上池壁,皺眉催促,「不要轉移話題,裡面的人你全部都喜歡嗎?」

「以劇情發展的角度來看,所有角色和對白都是必要的,談不上喜歡不喜歡。我自己對他們沒什麼特別想法。」

「好吧。不過你必須承認海姆達爾是最棒的!」

「以學長的標準而言,是的。」

「車站後面的二輪電影院週末有雷神索爾,要一起去看嗎?」

「不看綠光戰警嗎?剛上映哦。」

「那是 DC 耶,我喜歡漫威啦!」

「哦,我以為只要是超級英雄電影您都喜歡。不能忍耐一下嗎?」

「這種事情沒辦法忍耐啦!」木兔點開手機行事曆,赤葦十分驚訝地發現裡頭有不少註記。「那附近有家店的起司漢堡排超好吃,赤葦喜歡漢堡排嗎?」

「喜歡。」

「我也很喜歡!嗯⋯⋯洋蔥和薑比較討厭哪一個?」

「這和那有什麼關聯⋯⋯」赤葦小聲嘀咕,卻仍仔細思索才回答:「洋蔥。」

「和我相反。常做夢嗎?」

「⋯⋯應該算頻繁,雖然我都記不得夢的內容。」

「這點不好,要改進。今天早餐吃了什麼?」

「很普通的白飯、小菜、烤魚和味噌湯。」

「哪種魚?」

「秋刀魚。」

「我家早餐是洋食派的。你昨天幾點睡覺?」

「英語課有隨堂測驗所以比平常晚一點,十一點半左右吧。」

「很好。那你有認真打球嗎?」

「有,但最近——」

「這樣就可以了。」木兔打斷他,重複一遍,然後瞇起眼睛笑了。

「啊、教練要我拿這個給你,我前幾天忘了⋯⋯」木兔跑進更衣室,不一會抓著一件皺巴巴的白金黑球衣回到泳池邊。「給,十三號。教練覺得你需要小一點的號碼,十三剛好在去年我的十二旁邊!」

「『教練覺得我需要』⋯⋯」赤葦決定放棄探究木兔轉述的真實性,「我還能上場嗎?」

「赤葦只要把一直以來的練習成果搬回球場就好。」


/


「啊,預備鈴。」

「真的耶,幾乎聽不見!赤葦這節什麼課?」

「化學。」

「要換教室呢,是體育館旁邊那棟對吧。」

「我以為木兔學長只認得體育館和部室的位置。」

「赤葦!好歹我在這裡一年多了啊!」

「說得也是呢,無尾熊都會認自己的樹了。」

「⋯⋯雖然我覺得這不是好話,不過我就把它當作稱讚吧。」

「⋯⋯不客氣。」赤葦攤開布巾將便當盒重新綁起,露出今天第一個微笑。

「赤葦的頭髮很好認。換成數樓層或窗戶反而找不到,只看頭髮的話就沒問題。打球的時候和上課時間看起來很不一樣,但是,就算從很遠很遠的地方看見,也能馬上認出來。我知道赤葦不用髮膠,大概是理科或數學太難結果你自己抓得亂七八糟。」

「為了習題而浪費髮膠可是您的特權。」

「那不然⋯⋯靜電?」

「只是單純的自然捲而已。」


「木兔學長這節課是什麼?」

「體育,今年的第一堂游泳課!」

「但是您現在還在這裡。」

「嗯,看來我們都要遲到了呢。」

「是啊。」


鋁箔空盒被吹落水泥跳台,木兔一把撈起。遠方一簇巨大的積雨雲已然成形,上端是潔白羽絨,下半部形似叢生灌木,紺紫色的暗影在其間翻騰,壯盛卻寧靜。他們繼續看著,誰也沒有起身。





fin.


[1] 摘自鴨長明《方丈記》。

[2] 係結:係り結び。


by 櫺 Plurk@khrabana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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