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雙蟬

宮侑進入到休息室便把毛巾用力甩在長椅上,他打開自己的置物櫃,拿出要換上的衣物,又重重將鐵製的置物櫃門關上,然後坐到長椅上,拿起水瓶大口猛喝。 他拉著領子搧了搧風,可夏季的燥熱和黏膩感還是揮之不去。 「不覺得今年夏天特別熱嗎?」宮侑一臉煩躁皺著眉,詢問跟在他身後的那人。 宮治打開自己的置物櫃,沒有回話,他拿起毛巾擦了擦後頸的汗。他原本不那麼煩躁的,可是自己的雙胞胎兄弟在他身邊躁動的模樣感染到他,宮治也開始覺得有些躁熱起來。 「啊……好煩啊。」宮侑拿著毛巾,抬頭呆呆看著社室的天花板,他閉上眼睛,試圖讓自己保持心靜,就會自然涼的狀態。 宮治脫下上衣,擦了擦身上的薄汗,他看了眼宮侑。宮治其實不覺得今年的夏季有特別熱,他知道自己的雙胞胎兄弟現在這一連串的躁動不完全是夏季的緣故。 剛剛他們在練習的途中,聽見三年級學長們聊天的內容,北前輩在這個夏天要去相親了。社團的大家都知道北信介家裡有個很期待他結婚的奶奶,即使北信介也還正值青年,在自己孫子即將畢業的最後一年,他老人家仍常常要北信介見見其他女孩子。 也是,社團盡是些滿身汗臭味的男生,哪個期望抱孫子的老人家不會緊張呢? 宮治不知道宮侑為何要因為這件事感到煩躁,總之在聽到這個消息後,宮侑發球錯誤百出,而他自己也沒好到哪裡去,在場上犯了好幾個低級的錯誤。 他不知道為什麼自己也要感到煩躁。 沒多久休息室的門被打開了。 「……前輩。」他倆異口同聲說著,態度有些拘謹,宮侑不知為何稍稍坐正了身體,而宮治也不知道為什麼,遮掩了下自己裸著的上身。 「嗯,還不回家嗎?」北信介走了進來,回應了他們兩人的呼喚,走到了自己的櫃子前。 「等等就要回家了。」宮侑先開口。他在北信介經過自己面前時,忍不住看了一眼對方的大腿,北信介的膚色比自己還要白,稻荷崎排球部黑色的隊服在前輩身上的顏色對比很是明顯。 宮治用眼角的餘光偷偷看著北信介,他知道宮侑一定也正在這樣做。 北信介將膝蓋上的護具拿下,放進櫃子裡,他們可以看見北信介大腿被護具長時間勒住而出現在皮膚的紅色痕跡。然後北信介伸手抓著衣服的領口,手腕一抬高,將衣服脫下,露出底下毫無遮掩的身軀。 宮治看見北信介白皙的皮膚上泛著剛剛運動後的潮紅,他的肩胛骨因為主人的動作時而突出,時而收起,像蝴蝶拍打著翅膀。宮治吞了吞口水,他感覺自己現在有些口乾舌燥,宮治偷偷看向自己的雙胞胎兄弟,宮侑的眼睛還死死黏在北信介身上,完全不懂迴避。 他和宮侑可以很仔細地看到北信介的腰窩,宮侑有些愣愣地也摸了摸自己的腰窩處,為什麼北前輩的腰窩可以這麼明顯、漂亮,如果不是北信介站著,他那從後頸順著脊椎留下的汗珠,應該可以直接盈在腰窩裡。 北信介拿起毛巾擦了擦汗,然後套上一件乾淨的衣物,把那片雪白藏在上衣下。接著北信介微微彎下身,合身的運動褲頓時收緊貼在北信介渾圓的臀部上。 四周沒有聲音,只有窗外的蟬叫聲。 北信介將手放在運動褲腰口的邊緣準備脫下。 再一點點、再一點點、再一點點,他們就可以看見那被黑色運動褲遮蓋住的地方,再一點點。 可這時社室的門突然被敲響,並不過大的聲響卻讓宮家兩兄弟彈了好大一下,他們作賊心虛似的趕忙別開眼神,然後假裝做自己的事。 「信介,教練在找你喔!」是阿蘭前輩的聲音。 「知道了。」北信介回應。 宮治和宮侑可以聽見北信介的方向傳來快速的衣物摩擦聲,接著是櫃子被關上的聲音,北信介拿起背包,走到門口,然後突然想起什麼似的,又轉回頭看從頭到尾都安靜的兩人。 「所以你們為什麼還不回家?」 他們兩兄弟這才慌張地起身,連聲回應是是是。 北信介走出社室後,他們才吐了一大口氣,兩人心照不宣地看了看彼此,然後各自又別開眼神。 「好熱啊……這個夏天。」宮侑喝了一口水,又說了一遍。 宮治也開始覺得這個夏天比往年還要悶熱,他煩躁地套上衣服,關上櫃子,卻關不住那夏季的蟬鳴聲。 吵鬧的蟬鳴還在這間社室裡迴盪著。 宮治知道宮侑對北信介有不太一樣的心思,從那次前輩默默在休息室放上慰問品開始,宮侑的眼光就一直黏在北信介身上。宮侑外表表現出來的樣子雖猖狂,卻意外很吃這種柔情的小舉動,尤其對方還是平常那麼嚴肅的前輩。 他也不知道這是不是雙胞胎可以共情的現象,總之宮治從旁觀察自己的兄弟,觀察著、觀察著,他的視線也開始往北信介飄去。雖然宮治外表沉穩,卻也和宮侑留著同樣的血液,他們喜好浮誇、重視他人的評價、總認為天上天下,唯他們最厲害。 所以最初他以為前輩就是和自己完全不同世界的人,甚至曾經有好幾次,他們在房間裡各佔據著自己的床位玩遊戲時,有一搭沒一搭地講起北信介的壞話。 「真不懂那個人為什麼那麼嚴肅。」宮侑的聲音從上方傳來,「這樣活著不累嗎?」 「嗯。」宮治在那時深感同意,「像他這樣的人大概也沒什麼人喜歡吧。」 如今想來,宮治只想往自己臉上揍一拳。 就是那樣嚴肅的人偶爾傳出的柔情才叫人心癢。 所以宮治和宮侑,甚至是其他排球部後輩,都像是向母親爭寵的孩子一般,每天都試圖從北信介身上挖出一點溫柔,要對方把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即便那天在場上表現差了些,但換得了一句北信介的關心,他們就喜不自勝。 宮治暗地裡和宮侑開始競賽,今天誰得到了前輩一句話、一個眼神、甚至是實質的獎賞,像是只是遞一條毛巾或是一瓶水給自己,他們就在回家路上互相炫耀一番。 結果你現在說有人要來跟他們爭這個專屬? 「我聽說北前輩是7月12號要去相親。」宮侑躺在家裡的沙發沒來由開口說著,旁邊的桌上還放著從冰箱挖出、喝了一大半的冰麥茶。 「喔。」宮治隨意回覆了一聲,天氣太熱了,他直接趴到家裡的木頭地板上看漫畫。 7月12號,再往前幾天就是北信介的生日了,到那時前輩就18歲了,宮治突然感覺前輩好像更像大人,也離他們更遠了。 窗外蟬鳴聲還在響個不停。 「阿侑,你知道為什麼蟬會叫嗎?」宮治突然問。 「為什麼?」 「蟬會在夏天叫個不停,有一個原因是為了求偶。」 「前輩要求偶喔?」 「……」 「7月5號好像是北前輩的生日。」宮侑突然坐起身,沒有繼續理會宮治的話,自顧自看著宮治說著。 「你現在才發現嗎?」 「我們好像都沒幫前輩慶生過。」 「阿蘭前輩他們都會幫北前輩慶生。」宮治說。 「可惡……那是什麼大人的聚會嗎?」 「我們跟他們才差一歲好嗎。」 宮侑停頓了下,然後他突然搭搭搭地踩著腳步跑上樓,又搭搭搭地跑下樓,手裡還捧著他的小豬存錢筒。他看了下裡面,隨後不知羞恥地朝宮治伸出手。 「幹嘛?」 「繳出你的錢,我們幫北前輩買個蛋糕吧。」 宮治看了一下宮侑的存錢筒,嗯,是連一個小杯子蛋糕都買不起的貧窮程度。 「可以是可以,但是那天沒有社團活動欸。」沒有社團活動意味著他們必須去北信介家找他,或是把對方約出來見面。 宮治不知為何對這樣的情況感到有點手足無措,光是想像他們要在學校和排球部外見到那人,就夠讓他緊張了,甚至還要幫北信介慶生。跳脫前輩與後輩、場上的隊友、同學之間的關係,他們和北信介之間剩下了什麼。 「到時候再說吧。」宮侑現在滿腦子只裝得下要幫北信介慶生的興奮感,其他東西他一概都不去想。 宮侑再度朝宮治伸了伸手,宮治愣愣地將自己的手疊上宮侑的手。 「白痴喔,你的小豬公拿來啦。」宮侑一把拍掉宮治的手。 結果宮治太高估自己,他的小豬公裡的錢也早已是赤貧的程度了,他們都忘了前些日子一起把錢拿去買新的遊戲了。後來幾天他們兩兄弟開始以肉身賺錢,靠著攬起家裡雜事的工作換取微薄零用錢,湊了好些日子兩人就一起到鎮上最受歡迎的那間甜點店訂製一個小蛋糕。 「7月5日!」店員問起蛋糕領取日期時,宮侑驕傲地大聲回答,宮治在一旁很是不好意思,這是有什麼好驕傲的。當店員又問起餐具要幾副時,宮侑很自然回答三副。 三副餐具,三個人的蛋糕。 為什麼是三個人,宮治在回家路上一直不敢開口提問,沒有邀約其他排球部的隊友,不是只交給北信介就會離開,三副很明顯是他們三人要一起享用這個蛋糕。 為什麼是三個人。 宮侑每天盼啊盼,終於盼到北信介生日這一天。這天剛好是假日,鬧鐘還沒響,他就咚咚咚跑下床把宮治挖起來。 「生日快樂!」他抓著宮治的肩膀,看著對方誠懇地說著。 「今天不是我生日。」剛被人吵醒,宮治帶著一點起床氣回應,他的後方頭髮還亂七八糟翹著。 「我在練習等等要跟北前輩說生日快樂。」 聽到北前輩這個稱呼,宮治才稍微回神過來,他心跳頓時漏了一拍。 宮侑進浴室刷牙時,又再度對著鏡子練習說了一次生日快樂,然後用水抹了一下自己翹起來的頭髮,嗯,好帥。 當宮侑回到房間時,看見已經換上外出服的宮治也正對著鏡子梳理自己亂翹的頭髮,以往宮治假日出門都是帶著亂髮和穿著睡衣就和他出去超商買東西,然而現在眼前的宮治卻正在好好打理自己。 蟬鳴。 求偶。 宮侑想起宮治前幾天和自己說的話。 他突然有些沒理由地感到緊張,平時把自己的雙胞胎兄弟綁在身邊慣了,走到哪裡都要一起,也就沒有去思考過排除掉宮治的場合會是怎麼樣。 「欸,我看你今天在家裡休息好了。」宮侑突然開口。他突然想把宮治丟在家裡,自己去找北信介。 「啊?」宮治從鏡子裡看見身後和自己長得一模一樣的宮侑,宮侑的眼神此刻有些閃爍不定,看見宮侑這個模樣,宮治的眼神突然就冷了下來。 他轉身,走到宮侑的身旁,在經過時用自己的左肩刻意擦撞了一下宮侑的肩膀,他還是帶著那種冷冷的眼神看著宮侑,像是草原裡的掠食者一樣。過了幾秒宮侑才聽見宮治的聲音。 「我不要。」 宮治和以往不同的狀態讓宮侑忍不住打了個冷顫,然而他的本能很快讓他回過神來。 「那我要搶你那雙球鞋穿。」宮侑不甘示弱衝下樓,在宮治還沒注意到前,快速把他自己的腳塞進宮治那雙漂亮的球鞋裡。 兩人差點又在玄關處扭打成一團,可為了不讓媽媽生氣而禁止他們出門,宮治只能先妥協,然後看著宮侑一臉得意衝出門外。 衝進那個遍滿蟬鳴的夏天之中。 他們拿著精緻的蛋糕盒,邊鬧邊走往北信介家途中,快要接近北信介家時,兩人突然就安靜了下來,像是要進入一個很神聖的領地一樣,連呼吸都變得很輕、很慢。 「你去按門鈴。」宮侑推了推宮治。 「不要,你去。」宮治也推了推宮侑。 「膽小鬼。」 「你才膽小鬼。」 兩人推推拉拉一陣子,最後決定猜拳,輸的人去按門鈴。宮侑輸了,他帶著顫抖的手指,慢慢、慢慢靠近門鈴。 「加油啊!阿侑!」宮侑對自己信心喊話著。 「加油啊!阿侑!」宮治也學著他幫他喊話著。 「你們在做什麼?」身後響起的聲音讓兩人嚇了好大一跳,宮治蛋糕沒拿好,砸在了地上,兩人又大叫了一聲。 因為奶奶在午睡,北信介帶著兩兄弟到家裡後山那間沒什麼人會到的小神社,從這裡可以看見城鎮的街景。 「所以你們怎麼來了?」北信介指著宮治手上的盒子,「那又是什麼?摔壞了嗎?」 兄弟兩人面面相覷,過一會兒宮治才鼓起勇氣開口。 「這是要給前輩的生日蛋糕。」可是裡面八成已經摔得稀巴爛了。 北信介愣了一下,他看了看那個盒子,是那間很有人氣的甜點店,他又看了看宮治和宮侑那一臉歉意的表情。 「是嗎?」雖然他手上已經拿著尾白阿蘭他們方才給自己的生日蛋糕了,他還是將手上的袋子放下,慎重地從宮治手上接過蛋糕。「謝謝。」 宮侑突然覺得有點想哭,好好的生日蛋糕被他們搞成這樣,他現在還站在原地連一句生日祝福都說不出來。 「對不起……」他和宮治很有默契一起開口。 「為什麼要道歉?」 北信介見兩兄弟還像做錯事的孩子一樣站在自己面前不敢動。 「來吃蛋糕吧。」北信介逕自走到神社旁的小長椅上坐下。 宮侑和宮治互相看了對方一眼,才小心翼翼地各坐到北信介的左右兩邊。長椅的面積不是太大,他們坐著時靠著彼此有些近,夏日悶熱的微風吹來,風帶來彼此身上淡淡的氣味,宮侑突然很後悔出門沒噴一下爸爸的香水。 北信介選擇拿起他們送給他的蛋糕,他將蛋糕盒打開,裡面果然已經慘不忍睹,簡直像買了一坨奶油。宮侑不禁在心裡仰天長嘯,他偷偷看了一下北信介的側臉,卻看見對方的嘴角彎起一點弧度,似是在微笑一樣。 宮侑記得阿蘭前輩跟他們說過,「信介不是不愛笑,而是他笑時你們都沒看見。」 「真的一團亂耶。」北信介說。 「對不起!」他們兩個又突然很有默契同時站起身,用力彎下腰道歉。 「謝謝你們。」北信介認真看著他們說著。被北信介這樣一看,宮侑和宮治覺得自己身後開滿了一整個草原的小白花。 北信介拿起裡面附的漂亮叉子,給了他們兩人一人一支。然而刀子拿著卻連第一刀都不知道該切往哪裡,蛋糕早已經不成樣子了。北信介放下刀子,抬頭看著兩人,「直接這樣吃吧。」 他們三個人就這樣在這間小神社,對著遠處的街景吃起了蛋糕。期間也有一搭沒一搭聊著天,離開學校,跳脫社團前、後輩的身分和北信介坐在一起吃蛋糕和聊天是宮侑從未想過的事。 「啊!等等,前輩還沒許願!」宮侑突然想起,他站起身,找了一下袋子裡的蠟燭,但卻沒有找到,他靈機一動,伸出自己的大拇指假裝是蠟燭,放在北信介面前。 北信介又輕輕笑了笑,一旁的宮治發現這好像是他今天第二次看見北信介的笑容。 「前輩快許願。」宮侑和宮治齊聲催促著。 「好吧。」敵不過眼前的後輩那閃閃發亮的眼睛,北信介對著宮侑的手指閉上眼睛。 北信介一閉眼的那一刻,宮侑突然覺得時間好像停止了。 他看著北信介的側臉、閉上的眼睛,宮侑感覺此刻自己的感官被放得很大很大,他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北信介平穩的呼吸聲、神社裡風鈴被吹響的聲音。 宮侑突然像被蠱惑似的,他微微傾身,一點、一點、一點、慢慢靠近北信介,就快碰到了,他的唇,快要碰到北信介的嘴角了。 可還沒能完全靠近時,他的臉被人用手掌整個貼住,宮侑的唇落在那人的手心上,手的主人帶著有些強硬的態度將他推開。 喔,他忘了,這裡還有一個宮治。 夏季裡的蟬鳴聲還在持續著。 宮治帶著冷冷的眼神看著自己,像一早在家中兩人對峙時的氣氛一樣,宮治張開嘴,用著唇語說:「你想幹嘛?」 宮侑還沒能開口,北信介就已睜開眼睛,他笑了笑,「許好願了,可以吹蠟燭了嗎?」 他們兩兄弟連忙點頭,北信介輕輕吹了一口氣,溫熱的氣息掠過宮侑的大拇指,比夏天悶熱的風還讓宮侑躁動不安。 他縮起大拇指,藏進手心裡。 和北信介道別後,兩兄弟一前一後走在回家路上,沒有來時那樣打打鬧鬧,誰也不先和誰說話。 「阿侑。」快到家時是宮治先開口打破沉默。 「幹嘛?」宮侑不耐煩地隨意回覆一聲,想也知道他接下來一定沒好話。 「你知道蟬鳴叫還有一個原因嗎?」 「什麼?」 「為了驅趕其他雄蟬。」 夏季。 蟬鳴。 悶熱的風。 躁動。 不安。 宮治逕自走過宮侑,留他一人在那片夏日惱人的吵鬧聲中。 明眼人都看得出來宮兄弟又吵架了。他們兩個故意不跟彼此說話,也不等對方一起回家,在球場上也處處互相針對。 「他們兩個又怎麼了?」尾白阿蘭有些頭痛。 北信介拿著手上要提交的社團報告,聽見阿蘭的話,抬頭看了一眼不遠處的宮侑和宮治。細心如北信介,那天他們為自己慶生完道別時,北信介就感覺出兩兄弟有點不一樣,可要讓他想是從哪個環節開始的,他實在也沒有頭緒。 「對了,你是不是過幾天就要去相親了?」阿蘭問。 北信介又將視線轉回手中的紙張上,「不算相親,就是認識認識其他人而已。」 那就是相親了啊,阿蘭在心中無聲喊著。 北信介說的也沒錯,奶奶偶爾就會像現在這樣,帶他去和其他家族吃吃飯,認識其他同齡的孩子,有異性,但其實也有同性,不是其他人所想的那種成年人的相親。北信介覺得無所謂,也不是吃過一頓飯就要馬上和對方走入人生旅程中,若這樣能讓奶奶寬心一點,他很願意去做。他沒有想過結婚之類的話題,他覺得人生很多重要階段都是水到渠成,既來之,則安之。 然而,北信介卻覺得這樣的人生觀、這樣的生活方式,在他高中階段有所改變。 北信介和下場的隊友交換了一個擊掌,他踏進排球場上的邊界線裡。 他很清楚,是誰闖進生活裡把他攪得一團亂。北信介站在發球線外,看著欄網對面長得一模一樣的那兩人。 宮侑和宮治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人,他最初也抓不好和他們的相處方式,也曾在社室外聽見兩人偷偷抱怨過自己。幸好這對雙胞胎表裡如一,不難看清,北信介花了好多時間總算摸透兩人的個性,到現在也把他們兩人馴服得服服貼貼。 北信介拋起球,將球發過網子對面,球落在宮侑和宮治兩人的站位之間,他看著兩人急急躁躁想搶著接那顆球而撞在一起。北信介的耳邊響起其他人的笑聲,兩兄弟互相鬥嘴的聲音,還有阿蘭在一旁鬆了一口氣說著終於又跟對方說話了啊。 他在過去某天忽然發現,在馴服的過程中,他也被籠中的野獸拉進籠裡與他們共處而毫無自覺。 相親那一天,北信介遠遠就看見那頭耀眼的金髮和熟悉的銀灰髮色在附近圍牆竄動,像是沒有躲藏好的狐狸尾巴一樣。北信介走了過去,他發現自己似乎勾起了嘴角。 「侑,治。」 被喚著名字的兩人嚇了好大一跳,他們將雙手貼在褲縫上,僵直著身體看著北信介,但和自己對眼的同時,又很快別開眼神,臉上泛起一抹紅暈。 「你們在這裡做什麼?」 「前輩今天看起來不太一樣。」被北信介一問,宮治先搶一步岔開話題。 「因為是相親嗎?」宮侑又接著問。 「是嗎?」北信介低頭看了看自己。這樣的場合總是要體面些,奶奶為他準備好看卻又不過於正式的服裝,媽媽又幫他將平常垂在額前的瀏海梳了上去。 「不吵架了嗎?」北信介看了看兩人。 宮侑和宮治互相看了一眼,總不能直接告訴北信介他們最後決定合作,先把砲口對外,一起解決外面吵鬧的蟬鳴吧。 「前輩怎麼出來了?」宮侑看向看起來很高級的日式料理餐廳,他們躲在庭院的圍牆邊偷偷想看裡面的動靜,沒想到北信介卻自己走了出來。北信介沉默了一會兒,他走到庭院外的小石子路上。 「就是覺得今年的夏天有點熱。」他說。 北信介也說不出為什麼,他知道這兩兄弟常常將目光放在自己身上,要問為什麼他知道,那大概也是因為他總在注意這兩人吧。他是稻荷崎排球部的隊長,時時都要在場邊注意球場內的動向,像他在班級裡偶爾被分配到照顧學校裡小動物區的小動物一樣,北信介要時刻觀察球場裡的後輩們。 球場是個籠子,關住場上那些肆意妄為的野獸,他們在球場鬧騰、衝撞,偶爾他就進獸籠安定籠中的氣氛。宮侑和宮治是裡頭最不受控的兩隻獸,北信介一點一點細心揣著他們的心,一點一點馴化他們,等到他回過神來才發現,他好像出不了這個獸籠了。 所以有時躁動,有時不安。 他很少思考過這是什麼感覺,北信介從未投入太多感情喜歡過什麼人,可他這陣子偶爾會想,兩個人,有可能同時喜歡上同一個人嗎? 那麼,一個人,可以同時喜歡上兩個人嗎? 「信介!」熟悉的家人呼喚著自己名字的聲音從圍牆裡傳出來,北信介才回過神,他看了下宮侑和宮治。 「我該進去了。」 「前、前輩!」宮治用著有些慌張的語氣開口,「前輩真的……在相親嗎?畢業之後就結婚了嗎?」 宮治的話讓一旁聽見的宮侑宛如得到兩百點爆擊,雖然還沒釐清自己現在的心情,但那種事情怎麼想他都不要。 「我……」 然而北信介還沒能講完,宮治就突然大步走到北信介面前拉起他的手,北信介可以清楚看見眼前的後輩那有些濕漉漉的眼神和緊張的神情,另一隻手很快也被宮侑拉起,握在對方的手心裡。夏天已經夠躁熱了,三個人的體溫交疊,讓四周的溫度更加攀升。 北信介好像可以聽見自己的心跳聲,很大聲。 「那也和我們相親吧!」 夏季的蟲鳴在周圍鼓譟,聲音交疊在一塊,太多聲音鑽進耳膜了,分不清是誰先喊出這句話的。 什麼水到渠成,什麼既來之則安之,他北信介對人生的規則在遇到握著自己手的這兩人後,就已被打亂排列的順序。 「信介!」家人還在呼喊著自己。 宮侑和宮治急急地放下拉著北信介的手。 「下次!」他們兩個在要離去前又回頭說了一遍,「下次也和我們試試看吧!」 宮侑和宮治轉身跑出北信介的眼眸,北信介看見兩人的白色上衣跟著跑動而飛起,像飛蟬的翅膀,他們飛入那一片蟬鳴聲中、劃破那一片喧嘩的夏天。 他們兩人一路跑在夏日的季風裡,原本燥熱的溫度,此刻卻感到有些涼爽。宮侑轉頭看了一下宮治,然後他大聲對著天空喊道, 「我還沒有輸給你喔!」 宮治笑了出來,將手圈在唇邊,也對著天空大聲說著:「我才不會輸給你!」 他們時而跑起、時而跳著,笑得眉頭都皺了起來,奔跑的身影像是兩道閃電一般,鮮明而銳利。 「我們昨天都說了什麼啊?」 經過昨天的一連串衝動宣言,冷靜過後,宮侑突然面如死灰抱著排球,開口問著自己的雙胞胎兄弟。 「好像是什麼……和我相親之類的嗎?」宮治摀著臉,此刻想死的心都有了。 「啊!別說!」宮侑把排球丟到地上,跟著摀著臉,「太丟臉了吧。」 「我不敢看北前輩……」宮治還摀著臉。他們一起透過指尖縫隙窺看北信介的方向。 北信介在和阿蘭前輩說話,宮侑和宮治還是忍不住豎起耳朵偷聽。 「昨天相親如何啊?」阿蘭習慣性逗逗自己一臉正經的好友。 「也就那樣。」北信介蹲在地上,正在綁緊自己的鞋帶。 「下次還有相親嗎?」 北信介站起身,他想了想。 「還有兩個預約。」 他側頭看向正在看著這邊的兩兄弟,微微彎起嘴角的弧度,在阿蘭喃喃說著「奶奶好狠啊」的自言自語中,走到體育館的窗邊。 宮侑和宮治被北信介那一笑勾走心神,還傻傻站在原地。 「那是在說我們嗎?」宮侑用手撥了撥宮治的身體。 「欸,我是第一個預約喔。」宮治說。 「明明是我先說的吧。」 「才怪,明明是我,而且是我先拉前輩的手的。」說到這裡,宮治不禁又回想了一下和前輩牽手的觸感,好想再牽一次手啊。 「那來,打一架。」 北信介的後方傳來兩兄弟吵鬧和隊友們的嘻笑的聲音,他打開窗戶,讓外頭屬於這個季節的聲響溜進體育館裡,蟲吟、鳥聲、悶熱的風、蟬鳴的高歌,遠處天空有些烏雲密布,是午後雷陣雨的跡象。 他又勾起了一點嘴角的弧度,有些期待盛夏第一道雷的到來。



by 匿名排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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