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島踏出居酒屋時,由門簾透出的暖黃燈光剛好打在山口微微醺紅的側臉上。他頓下幾秒,意識到山口正在和不遠處的人們道別,姑且配合著朝人群方向點了個頭才邁步離開。 山口很快地追了上來,或許是真的有些醉了,嘴裡不斷念叨著剛剛散場的小學同學會:「大家都變了好多,根本認不出誰是誰嘛。」 他有一搭沒一搭地應話,半晌後在敞亮的便利商店前止步側身:「要來我家嗎?」 「這麼晚了,不會太打擾嗎?」語氣裡實無多少詢問之意,山口微微一笑,朝一旁比劃道:「那我去買點東西。」 月島點了個頭,手伸進大衣口袋裡,難得沒有直接摸出手機。本就輕淺的醉意被六月晚風徹底吹散了,他感覺此刻的心情幾乎要和眼前這片少雲的夜空一樣明朗。 方才在聚會上不知被調侃了幾次「沒想到月島同學也會出席這種活動」,他一貫地虛應故事,卻由衷明白這股敷衍半是出於冷淡本性,還有一半得歸結於他並不怎麼理解的某種複雜情緒。 月島向來清楚自己的行為動機,或許正是由於這股自知之明,近日的他才益發煩躁不豫:早在今日酒席前,他已無數次自詰「為什麼要出席小學同學會」,卻遲遲找不到一個滿意的答案。當然,他能隨口給出許多聽著合理的解釋,比如他剛好回老家就順道來看看、自己其實很鍾愛這家店的調酒,又或比如好友要求結伴同行,而他未能果斷拒絕。 然而事實上,山口的確傳來了邀請連結,卻根本沒向他核對出席與否——剛畢業的兩人忙著適應各自的工作,他們雖許久未見面,月島仍不可能承認自己出席的理由無非是想和山口相聚小酌。 近日來他彷彿誤入了內心的迷宮,愈往深處前行,便愈為那陌生的光景困惑。他在聚會現場一次又一次地嘗試辨析自身感覺,有些懊惱地發現,層層情緒間唯一的共通點在於:自己的目光始終追逐著同個身影。他知道山口在自我介紹時引起了幾個女生的注意,剛加入話題就讓聚會的氛圍融洽許多;他知道山口主動問鄰座記不記得「書包股長」,酒不過三巡就和小學時代欺負自己的對象聊了個開懷;他知道有些人談話間略去了敬語,而山口並不反感他們掛到肩上的手,也不排斥「忠」這個稱呼。 很多時候他似乎就要找到那座迷宮的出口了,那些僅止於兩人的細節像在叫囂著再明顯不過的解答。比如上餐時自己面前生生多出一杯甜味的調酒,比如對方很快便發現他刻意把薯條放到軟掉、口齒不清地朝他道謝。比如最後的合照環節他們杵在畫面邊角,山口的肩頭輕輕碰到了他的前臂,較自己略高的溫度幾乎要一路燒上他被鬢髮遮掩的耳根。當某個旁觀者說出「你們還真是沒變,只有山口能擅自縮短跟月島之間的距離」時,他下意識地想反駁——不是的。 不是的,他們之間沒有什麼是擅自的。 始於孩提時代的相伴也好、為彼此著想而發生的齟齬也罷,早在山口第一次追上他而他選擇開口應答的那刻起,他們就註定了要並肩前行。 抵在右臂的溫度悄悄遠離時,月島豁然明白了:自己想要的,不過是在並肩之外加註上「今後也」、「一直」等字詞而已。 「蛋糕居然賣完了!」 有些高亢的嗓門讓月島回過神,轉頭只見提著數個袋子的人滿臉興奮、兩步併作一步地跑來:「不過我買到了草莓口味的啤酒,阿月不喝的話還有草莓牛奶、草莓⋯⋯」 「山口。」他好一陣子沒體驗這種程度的聒噪了,不禁擔心對方是否醉得比想像中厲害。 「嗯?太吵了嗎?」山口迅速反應過來,幾乎是在下一秒即答:「抱歉,阿月!」 話一脫口,雙方不禁都愣了下。從他們高二那年開始,這樣的道歉不知不覺間減少了許多,而今聽來實在⋯⋯ 「噗、」 他們同時迸出誇張的笑聲,一前一後地弓背彎腰。 「好懷念!」「這是什麼記憶深處的反射動作嗎!」 恣意的笑語一路沿熟悉的小徑灑落,他們為了不驚擾鄰里而加快腳步,在溫煦的晚風裡並肩前奔。 幾個拐繞後,月島邊抹淚邊伸出手,山口則喘著氣遞過左掌的袋子:「說不定就像他們說的,阿月跟我真的沒什麼變啊。」 月島輕「嗯」一聲,幾秒後補了句:「那好,目前就先這樣吧。」 「咦,什麼意思?」 輕輕讓兩方肩頭再次相碰時,月島無聲地扯開嘴角弧度。他的視線瞥過那不知是由於醉意或其他什麼而發紅的耳尖,最終在零星的追問嬉鬧裡,重新望向鋪滿月光的前路。
top of page
bottom of page
Comment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