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光漸亮,被窗簾阻擋在外頭,只有些許光線從縫隙散進室內。影山的眼皮下意識地微動幾下,手往身旁的位置輕探,撫著柔軟的棉被,過了一會才緩緩地睜開眼。
他耷拉著眼皮,掀開棉被一角,下床找到放在一旁穿得老舊的拖鞋,慢吞吞地趿著到浴室盥洗。
頭髮似乎又白了許多,影山看向鏡子時倏地想,但他已經許久沒有在意這件事,所以這個想法在腦中一閃即逝。
早餐還有昨晚吃剩的白粥,影山取出關上冰箱門的同時,順手把冰箱門上翹起的便利貼一角重新黏回,被重複撫過的字跡已經模糊得幾乎看不出內容。
等待粥熱好的片刻,他漫步到陽台,靠近窗欄的綠植越長越多,一開始帶回來只有一小盆,澆水的水量、肥料什麼都沒搞懂,養得奄奄一息。影山接手後的幾年倒是長得越發茂盛,分了好幾盆出來,整個陽台逐漸變得綠意盎然。
吃完簡便的早餐後,影山拿起空盤到水槽裡清洗,洗碗機早在幾年前突然停止運轉,他沒拿去修理,反正一個人的碗盤洗起來也不費勁。
東轉西晃時間也差不多到了,前幾天他答應要回地方媽媽的球隊幫忙指導,所以今天得早點出門。
玄關放著一雙相同款式不同色的拖鞋,影山把室內拖擺放在它的旁邊,換好鞋抬起頭正對著鞋櫃上的照片。
裡面的人仍舊笑得傻呼呼地看著他,眼角的細紋如同歲月溫柔,跟記憶裡的樣子沒什麼差別。影山盯著一會,像是在發呆,直到聽見分針移到12的位置發出清亮的聲響時,才轉移視線。
「我出門了。」
在闔上門前,他對著空無一人的房子道。
※
今天上午烏養前教練有事,日向只好獨自一人到附近的空地墊球,準備下午再去找對方。
這些天他在練習和不同人搭配各個節奏的配合速度,倏地回到只有一個人的狀態竟然還有點不習慣。
大家應該都在練習吧……不知道影山現在在做什麼?
想到這裡,嘴角快癒合的傷口又開始隱隱作痛,一時的分心導致伸手的時機晚了一秒,落下的球打到手臂反彈到相反方向,在地板上滾出一條歪曲的線,日向小跑追上去。
球滾到一雙腳前,先一步被人彎腰拾起,日向連忙道謝:「謝謝!」
「……日向?」
「是!」日向被突然喊了名字,下意識地回應,愣了下疑惑地抬起頭望向對方。
站在他前方拿著球的人頭髮花白,年紀可能跟烏養老教練差不多。五官端正,眼睛略微狹長,雖然臉上有些皺紋,但不難看出年輕時應該也是個很好看的人。
他瞪著日向,像看見什麼世界不可思議奇景,連眼睛都不肯眨一下,怕錯過什麼似的。
日向被盯得頭皮發麻,思考自己早上是不是忘記洗臉,或者頭髮是不是比平時更蓬亂——應該還好吧,他悄悄地壓了下自己的頭髮。
發覺再想下去可能會以為自己沒穿衣服了,日向趕緊制止自己的胡思亂想,在腦袋裡轉了一圈,除了這個人有股難以言喻的眼熟外,確定自己不認識對方,小心翼翼地問:「您認識我嗎?」
對方像是總算回過神來,抿了一下唇,嘴角形成一道彆扭的弧線——這下更熟悉了。
日向感覺像面對著明明谷地講解過好幾次的習題,雖然似曾相識但撓破頭也沒辦法回答出正解,戰戰兢兢地等著鮮紅的分數揭曉結果。
對方在他伸手接過排球時終於開口了,「這裡。」
「嗯?」日向瞥向他指的地方,在灰撲撲的排球上看見自己的名字,恍然大悟地道:「啊,原來是這樣,我還以為您認識我。」
在日向準備向對方道別前,他突然換了個話題,有些生硬地說:「以前我也是打排球的。」
「真的嗎?」聽到這個,日向雙眼倏地發光,興奮地問:「是什麼位置啊?」
似乎很久沒有回答這個問題了,他頓了一下,「……舉球員。」
「舉球員!」日向用誇張的語氣重述一遍:「好厲害啊!」
「你覺得很厲害?」他狐疑地看了日向一眼,像是在確認似的特意問:「不覺得攻手比較帥嗎?可以扣球。」
「攻手很帥啊,有一陣子我連作夢都想扣球。」日向覺得這句話有些耳熟,但想不起是在那裡聽過,不好意思地笑著承認,「但舉球員是真的真的很厲害。」
連續兩個「真的」似乎可以強調話語的真實性,對方的嘴角似乎微微揚起,但眨眼即逝,日向還來不及多瞧一眼,聽見他說:「來吧。」
「嗯?」
他在日向困惑的視線中把袖子挽起,微微屈膝,露出再熟悉不過的姿勢:「只有一個人是沒辦法傳球的吧。」
「是!」日向驚訝地睜大眼,興奮地咧開了嘴:「麻煩您!」
直到開始傳球時,日向都不知道對方的名字,他含糊地帶過了自己的身份,但在指導日向這件事上卻十分用心。
「肩膀再抬起來一點。」他面無表情,看似老練地提醒:「重心向前,背挺直,呆、咳。」
日向突然笑了一下,隨後發覺這聲笑有些突兀,注意到對方挑了下眉,立刻解釋:「啊、抱歉,我只是想起了我的隊友,他之前也是這樣跟我說的。」
對方的手倏地僵了一下,打回去的球不再是那麼完美的弧線,咳了聲後,有些彆扭地問:「你們關係很好?」
「被他聽到這樣說的話他會生氣的吧。」日向清了下嗓,模仿記憶中的聲音:「『才不是!呆子!』」
「才——」一句話剛開了頭,對方瞬間意識到不對又嚥回肚子裡,過了會不死心地問:「所以你們關係不好?」
對方似乎很想知道日向的想法,不過這個問題不好回答,日向絞盡腦汁地想了半天,才勉強找到合適的話回應:「他也是個舉球員。」
這個開頭聽不出好壞,他悶不吭聲地把球打過去後,聽著日向繼續道:「他脾氣很差、喜歡呆子呆子的罵我、還很彆扭——而且從來不誇獎我!」
「……喔。」發覺到日向話中特別強調的意思,他噎了下,只能給予乾巴巴的回應。
「但他很厲害。」日向彎著眼睛,認真地說:「非常厲害,雖然現在肯定有比他厲害的舉球員吧,但我想等到未來他也會成為最厲害的舉球員。」
他敏銳地聽出了日向話底下的那一點隱藏的情緒,直接了當地問:「你很羨慕?」
「……您這一點也跟他很像。」日向沒有想到這點小情緒會被立刻發現,頓時有些啞口無言,不好意思地笑了下順著承認:「不只是羨慕,我很……焦慮吧。」
他刻意忽略前面那一句,抓住日向話中他從未注意到的細節,執拗地問:「焦慮?」
「最近我們吵架了。」日向呼出了一口氣,這件事除了排球部的人知道外,並沒有向任何人說出自己的想法,但看著對方,不知道為什麼這些隱藏的小心思像被擰開的水龍頭輕易流出:「其實我懂他的意思是什麼,也知道他的想法是對整個隊伍來說是最安全的做法。」
「但我不甘心。」日向像試圖飛出鳥籠的烏鴉,窄小的鐵籠也無法束縛住日漸豐滿的羽翼,「如果現在不改變的話,那就只能停在這裡了。」
看著眼前的人,他突然聽懂十幾歲的日向究竟在堅持什麼,抱著他的腰、死命地喊「傳球給我啊」,不斷撲上來的每一步都代表著不肯認輸的希望。
那種止步不前、前方看似懸崖的感受,他再清楚不過了。在成為國王的時候、在被換下場的那一刻,身體裡所有血液都在叫囂,卻再也沒有勇氣往前一步,只能眼睜睜地看著裂縫分割成萬丈深淵。
「但我不想只停在這裡。」
然而日向不一樣,聲音鏗鏘有力地像從懸崖的另一頭傳來,彷彿只需要助跑就能跨越那條橫溝飛到他身旁。
他無意識地攥緊拳,掌心滿是潮濕的汗,聽見日向說:「畢竟我已經答應過他了。」
「……答應什麼?」心臟不自覺地加速跳動,他想他是知道答案的,卻仍然想從日向口中聽見他的回答。
「我們要一起站上日本的巔峰。」日向穩穩地把球打回去,說完才意識到這句話似乎有點自大,有點尷尬地說:「雖然好像有點難……」
「不。」他打斷,喉嚨有些乾,但堅定地說:「你做得到。」
日向愣了一下,下意識地雙手接起球,望向對方。歲月浸染風霜的黑眸直直地盯著他,像是在說著不可反駁的真理般,認真道:「你會做到的。」
無論是站在日本巔峰,還是其他什麼願望,沒有什麼是日向翔陽做不到。他是日向這一生的攝影機,所有的一切他都看在眼裡,所以沒有誰能比他更了解。
日向的過去、現在、未來,全部他都瞭若指掌。
他看著日向,驀地理解到了,如果能有最後一次見到對方機會,欠缺了幾十年的那句話該由他來奉還。
分針恰好移動到12點的位置,公園的時鐘發出熟稔的聲音,拉回了日向的注意力。
下午日向還得再去找烏養前教練一趟,收拾好包包後,日向朝對方鞠了個躬:「今天真的很謝謝您。」
「……嗯。」對方深深地看著他,不發一語地站在原地,眼睛眨也不眨,像是在紀錄每一秒。
日向今天被盯了這麼久也習慣了,跨上腳踏車後笑著說:「下次見!」
日向踩上踏板朝向遠方駛去前,從風裡聽見對方叫了聲自己的名字。
※
「影山,你有爺爺嗎?」日向滿身熱氣,一屁股坐在影山身旁。
影山皺了下眉,乖乖地回答:「有,在我中學的時候去世了。」
「不是啦。」日向強調:「活著的那種。」
「呆子,你到底在說什麼?」影山不耐煩地壓了下他的腦袋。
「我前一陣子在公園裡遇到一個年紀跟烏養前教練差不多的前輩。」日向喝了口水,沒頭沒腦地說:「我覺得你老了肯定很像他。」
「哈?」
「不過他人比你好多了,還幫我練習傳球。」日向撇嘴,「也沒有你這麼彆扭。」
「呆子你想吵架嗎?」
「這不是重點。」日向躲過影山的攻擊,手捏著水瓶半晌後,突然道:「但是不知道為什麼,我覺得他好像有點難過。」
「一定是因為你技術太差了吧。」影山毫不留情地說:「差到讓他想哭。」
「才不是!」日向跳起來抗議:「他還誇獎我了。」
「喔?」影山不信,「他說了什麼?」
——日向。
日向回過頭,距離太遠了看不清對方的表情。在陽光底下他像棵蒼老而穩重的樹,栽在此地,彷彿註定日復一日、年復一年看著他轉身離去的背影。
日向心底一沉,無端地突然有些想哭,但還來不及覺察這是什麼情緒時,對方深呼吸了一口氣,像是把全身的力氣全都匯聚成一個遲來的禮物,乘著風送到日向面前。
「他說,」日向瞇著眼回憶,「『打得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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