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op of page
搜尋
作家相片排民不會輸!!!

倒數45秒

已更新:2021年6月11日


作者:苔原




月島的手機幾乎是與博物館關館廣播同一秒響起,彷彿來電的人揣摩好準確的時機。

在辦公室裡收拾包包,準備下班回家的月島,拿起在桌上震動的手機,看到螢幕上來電顯示的名字,驚訝的一愣。

「喂?」月島按下通話鍵接起電話,他發現自己的聲音突然有些沙啞,他清了清喉嚨。

「小——月!」話筒另一端,聲音的主人拉著長音喊出他的暱稱,沉穩的嗓音裡滿是調笑的意味。

「⋯⋯什麼事?黑尾前輩?」月島對來者築起戒備,眉頭微微蹙起。

「一如既往的冷淡啊,真讓人懷念。」

「前輩如果沒什麼事的話,那我要掛電話了,我有點忙。」月島不知道自己為什麼要說一個與實情不符的謊,站在辦公椅旁的他無意識的捏緊了自己掛在椅背上的外套。

「我今天會去仙台。」黑尾放軟了聲線,輕盈的句子透過擴音器傳到了月島耳裡。

「應該說,我現在已經在仙台了。」黑尾輕笑,電話另一端的月島沒有回應他,他自顧自的接著說:「我臨時有事要來出差個兩天,但是實在太臨時了,我訂不到旅館呢!小月,看在我在仙台舉目無親,你就收留我嘛?」

「臉皮真厚呢,前輩。」聽到黑尾無賴的請求,月島微微揚起嘴角,邁開腳步離開辦公室。

「你現在在哪裡?」

「仙台車站。」

「等我。」

從仙台博物館到車站開車不用十分鐘的時間,在抵達車站前,號誌閃起了紅燈,號誌旁的面板開始倒數秒數。

45秒。

在這不到一分鐘的短暫時間裡,月島突然迷失在將近十年前的回憶裡。

那個時候他還不是小月,還是那個烏野的眼鏡仔。

月島向來清楚自己的個性並不討喜,不過討好他人本就不是他的性格。他承認剛升上高一的他滿身尖銳、有那麼點憤世嫉俗,也只有山口那傢伙不會對他提出異議。

雖然他對於前輩和夥伴的抱怨和看法並沒有在意,但烏野的隊員確實對這樣的他是包容且諒解的。不過月島始終認為,他並不是隊上最特立獨行、讓人擔心的人。


回想起來,難以信任他人、事事保持距離的自己,在高中三年裡漸漸獲得了歸屬。

剛進男排部的比賽,不想輸給影山和日向的好強是一個起點,而讓他得以堅定朝終點邁進的,或許就是在東京集訓時,經過第三體育館那一晚,那聲讓心情煩悶的自己停下腳步的「眼鏡仔」。

綠燈亮起,月島警覺的回過神,踩下油門。

月島還沒駛進車站前的車道,就看到黑尾拎著公事包和一個紙袋在大門前等待他。

他已經有陣子沒有見到黑尾了,是一年?還是兩年?在這期間黑尾偶爾會傳訊息問候自己,不是和排球賽事有關,就是隨手拍一些照片分享無關緊要的小事。


他們的對話總是用簡單的三言兩語就可以結束了,所以今天黑尾打給他時,月島感到有些意外。或許是這通電話讓他想起了黑尾的聲音,才會想起一些陳舊的往事。

月島透過擋風玻璃端倪起黑尾,他穿著白色的長袖襯衫搭配紅色的領帶,不至於過度鮮豔,月島還是覺得這個顏色有些礙眼,不過他認為這的確是黑尾的品味。


黑尾的脖子上還掛著工作識別證的掛繩,證件則是塞到了胸前的口袋,月島的視線在那裡暫留了一下,意識到自己的眼神,月島不著痕跡的移開視線,即使根本不會有人發現。

車在黑尾面前停下,月島搖下車窗,低頭看向窗外,黑尾認出他後,嬉皮笑臉的拉開車門坐上了副駕駛座。

「好久不見,小月。博物館好玩嗎?」黑尾攜上安全帶,問候月島的語氣裡不改調笑。

月島只是睜著眼睛看向黑尾,看到月島的反應,黑尾有點錯愕的問他:「怎麼了?」

「沒事。」月島收回視線,發車駛離車站,他淡淡的說:「只是覺得前輩還是一樣厚臉皮。」明明很久不見,卻一上車就能熱絡的對話,月島覺得黑尾的性格很適合他現在的職業。

「咦?」黑尾不明所以的苦笑。

「前輩吃晚餐了嗎?」

「小月真是長大了啊。」黑尾對於月島的關心表示欣慰,但是在月島耳裡聽起來就像挖苦。

「看來是不餓了。」

「餓。你要帶我吃什麼?」黑尾支手撐在車門上,打趣的看著專注於駕駛的月島。月島沒有回答他的問題,但是他看得出月島在思索的樣子。

「家常料理可以嗎?」

「哦?小月要下廚嗎?」聽到黑尾的話,月島轉頭給了他一個嫌惡的表情。

「小月現在是獨居嗎?」

「前輩,現在才開始探聽要留宿的環境嗎?」月島嘲諷的笑容裡不懷好意,黑尾嘿嘿乾笑了一聲。

月島駛入一座小型的私人停車場,熄火後指著車窗外一間小店說:「這家的魚都滿新鮮的,我覺得很不錯。」

說完接收到黑尾閃爍含情脈脈的眼神,月島忍不住嫌惡的皺起眉頭,打開車門下車,把那句黑尾喊著的:「小月你真是懂我!」連同車門狠狠甩在身後。

才不是特意。

月島無力的嘆了一口氣,他是真心喜歡住處附近這家餐廳,會符合黑尾偏好吃魚的胃口,真的只是剛好,只是這個麻煩的前輩只要刻意會錯意,他就說什麼都越描越黑。

月島悶著頭走到餐廳的日式竹製拉門前,他怨懟的回頭看了一眼從容走在自己身後的黑尾,等到他走到自己身邊才拉開門走進店裡。

「歡迎光臨。」窄小的食堂裡,只有圍繞吧台的座位。老闆穿著半身圍裙站在吧台裡招呼走進店裡的兩人。月島朝老闆點了點頭,隨意挑了個位置坐下,黑尾跟著坐進了月島身旁的位置,隨性敞開的長腿挨上了月島的膝蓋。黑尾掃視牆上的菜單,滿意的笑瞇了眼。

「老闆,我要一份秋刀魚定食。」黑尾愉悅的點餐。

看了看心滿意足的黑尾,月島露出拿他沒輒的笑容,跟著對老闆說:「我也一份秋刀魚定食。」

「博物館工作還好吧?」黑尾再次提起了車上的話題。

月島想著這不是提過了嗎?不過想來自己也沒有正面回應黑尾,於是他開口回答:「嗯,很順利。」

「哦,不愧是小月。」

月島盯著手裡握著的茶杯,思索著兩人現在略顯尷尬的沉默,還有剛才沒頭沒腦的寒暄,還有話題突兀的結尾。

黑尾從以前就是個熱心的人,總是會主動向別人搭話,關心其他人的狀況,身為後輩的自己也是黑尾搭話的對象之一。雖然表現出輕浮的樣子,但是在社交方面相對敏銳的黑尾十分體貼他人的感受。

月島曾理所當然的安於作一個被黑尾照顧的對象,那些莽撞、冷漠和傲氣於是被理所當然的包容,但是當今天身為球隊後輩的條件不再時,他們也不過是生活圈沒有交集、無言以對的兩個成年人。

該補上這個沉默嗎?感受著黑尾碰上自己的膝蓋,瞄了一眼身邊表情泰然的黑尾,月島此時對於要不要回饋黑尾的關心有些侷促。

「小月。」

「前輩。」

幾乎同時開口的兩人,彷彿提示了剛才的沉默有多尷尬,讓人急於打破,免得暴露了他們的關係落得無言以對的狀態。不過意識到這件事,讓氛圍又增添上幾分尷尬。

「你說吧?」黑尾勾起嘴角微笑。

「唔。」月島猶疑的一愣,還是接受黑尾的提議,率先開口說:「前輩來仙台要做什麼?」

「哦,協會要造訪幾間小學,談一些合作的事。」黑尾側過身面對月島,一手手肘靠在桌面上,他說:「接下來一個月,協會規劃要開發的合作對象主要是落在仙台區⋯⋯」

月島打量著語氣突然變得積極的黑尾,戒備的試探他:「你打算?」

「我不會白吃白住的嘛。」黑尾拿起他帶來的紙袋,推到月島面前,點了點下巴示意月島把它打開。

月島狐疑的打開紙袋,往袋子裡一看,裡面裝著一個牛皮紙盒,紙盒朝上處開了個圓形的窗口,封上透明的塑膠片,讓月島看到紙盒的內容物。

「這是!」月島微微睜大了眼睛,眼神裡覆上一層神采。

「哼哼,這可是從French Pound House直達的草莓蛋糕喔!是ROUGE的口味。」黑尾得意的把月島嘴角大幅上揚的模樣收進眼底,他來仙台前可是為了買這個供品排半小時的隊,幸好平日排隊人潮沒有很多。

「你怎麼會買草莓蛋糕?」月島即使對甜點可說是喜歡到狂熱的程度,但他還是保持清醒的向黑尾提出疑問。

「嗯?」黑尾微笑。

「是大地前輩或菅原前輩告訴你的吧?」月島從黑尾裝傻的笑容裡找出了破綻。

「呀呀,真是瞞不了你呢。」

「來!兩份秋刀魚定食。」隨著一聲精神的喊話,食堂老闆從吧台裡端出擺著食物的托盤,一一放到黑尾和月島面前。

「先吃飽飯再吃蛋糕吧?」黑尾嬉皮笑臉的看著苦惱的月島,他的視線來回看著手裡的紙袋和桌上的定食,顯露出不知所措的模樣。

月島聽見黑尾的話,輕輕的蹙起眉頭,他不捨的放下了紙袋,拿起筷子,無視黑尾輕笑聲,低吟:「我要開動了。」

有了食物之後,似乎舒緩了他們瞎找話題的焦慮,月島一有一無的回應黑尾對定食的讚嘆和評論。緊繃的心情稍微放鬆下來時,他執起筷子的手被一旁黑尾捧著碗的手肘給碰到,月島並沒有因此被干擾到用餐,但是他原本該放下的心還是被這個細微的觸碰攔在空中。

那一餐他吃得很慢,就像是應該整晚沉眠的人做了無數細碎的夢。

月島的住處是寬敞的單人套房,從玄關走入後左手邊的廁所正對著簡易的廚房,再往屋內走進,會看到朝門口方向擺放的液晶電視,黑尾坐在電視前的矮桌,看著月島在廚房裡忙碌。在黑尾身後是一張雙人床、書桌、衣櫃和書櫃。

小而美,黑尾對月島的住處下了這樣的註解。房間的陳設沒有多餘的傢俱和裝飾,以實用為主,簡單俐落。

站在流理台前的月島從紙袋裡小心的拿出紙盒,黑尾不禁想笑,月島現在全身散發莊嚴而虔誠的氛圍,像是進行某種不可玷污的儀式。他看著那雙修長的手把紙盒側邊打開,謹慎的拖出蛋糕,然後用一把寬度適中的刀緩慢鏟入蛋糕底部,接著是最艱難的環節了。黑尾像是被月島身上的氛圍給感染,他可說是屏住呼吸盯著月島把蛋糕護送到盤子上。

蛋糕完美的放到盤子上時,月島愉悅的勾起嘴角,笑容裡有些得意。他回頭看向黑尾,才發現自己不知道被盯著觀察了多久,愉悅的笑容瞬間凍結,他馬上皺起眉頭,有些窘迫的轉頭清洗刀子,像是私人的領域被侵入一樣。

月島以為黑尾會說出什麼揶揄自己的話,不過身後依然維持靜默,他鎮定的端起盤子,再次轉身,迎上黑尾的表情時,黑尾還是剛才那張有些呆滯的表情,這可說是傻樣的表情讓月島摸不著頭緒,害他端著盤子的手一抖,差點毀了剛才的心血。

「你沒買你自己的份嗎?」月島坐到了矮桌旁邊,他的聲音讓黑尾回過神來。

「我看小月你吃就飽了。」黑尾雙手托著下巴,瞇著眼對月島露出玩世不恭的笑。

「請不要盯著我,我吃不下去。」月島不希望被熱烈的視線干擾自己享受蛋糕。

「要我餵你嗎?」

看來這人就是存心非惹自己生氣不可。月島淡漠的臉上流露一點怒氣,他銳利的視線掃向黑尾,和黑尾那雙玩味的眼睛對上時,怒意卻一掃而空。

月島垂下眼,氣定神閒的叉起一顆草莓,遞到黑尾眼前。

黑尾震驚的看著那顆送到眼前的草莓,再看了看眼前面不改色的月島,他的心情就像是像被認生的幼兒認同的幼稚園老師。從月島眼底漾起的笑意,他知道自己激動的心情已經敗露,索性抓著月島的手,低頭叼起那顆沾了點奶油的草莓。

咬下草莓時,在口腔散開的果汁有突出的酸澀,這股強烈的果酸被清爽的甜味中和。黑尾看著月島咀嚼嘴裡的草莓,忍不住笑了出來。

「笑什麼?」月島想要收回黑尾抓著他的手,使勁縮回手。黑尾這才意識到自己還握著月島的手。

「沒事,我在想什麼樣的人就會吃什麼樣的食物。」黑尾分享了自己領略到的體悟。

「聽起來不是什麼正面的評價。」月島撇撇嘴,叉子一橫,俐落的在空缺了草莓的蛋糕上下手,切下一口可食的大小,猶疑的看了看黑尾,再次伸手遞過叉了蛋糕的叉子給他。

「小月。」黑尾笑得曖昧,月島瞪了黑尾一眼,滿是警告的意味。

「你先吃,留最後一口給我。」

「不,我想吃最後一口。」

「可是到現在我都還沒聽到你對我排隊心血提出感想。」

「謝謝。」

「不,不是。」黑尾噗哧一笑,伸手要拿過叉子時,月島下意識避開了黑尾的手。

「哦,原來是這種味道啊?」黑尾把叉子還給月島,月島似乎對他的評論不甚滿意。

月島接過叉子,叉起一口蛋糕正要放進嘴裡時,猛一抬頭瞪向黑尾。

「我說過了,請不要盯著我,這樣很失禮。」

「你下禮拜想吃什麼?」黑尾對月島嚴厲的指責擺了擺手,表示投降,試圖用話題軟化月島的態度,而他成功了。

月島偏著頭思索著腦海中的甜品店名單,遲疑了一陣後,最後選了一個:「a tes souhaits的蒙布朗。」

「啊?」黑尾沒聽清這個陌生的語言。


月島沒有要馬上解釋的意思,他享受蛋糕的時間被耽擱太久了,他把那口準備已久的蛋糕放進口中,不禁笑彎了眼睛。加了水果酒的蛋糕讓風味品嚐起來更為豐富,月島在心裡讚嘆著不負期待的美食。


完全嚥下嘴裡的甜品後,月島才滿足的放下叉子,用手機搜尋剛才他提到的店家,截圖傳給黑尾。


「黑尾前輩明天工作結束就回東京嗎?」

「嗯?怎麼了?」

「明天是週五,如果工作結束的時間比較晚,回去也晚了。」月島的視線專注在蛋糕上,把草莓放入口中。

「小月有了甜食就很好說話呢。」黑尾戲謔的笑,月島決定對黑尾的挑釁視若無睹。

那天晚上月島有些頭暈目眩,他想卸責到那添了水果酒的蛋糕上,但想想這藉口未免也太蠢了。

坐在辦公桌前的月島扶著額頭,臉上略顯疲態,讓經過的同事關心了他的身體狀況。他禮貌的笑笑,要同事不要擔心:「只是昨晚有點失眠而已。」

何止有點。月島自嘲的笑。

他整晚躺在床上聽著身邊平穩的呼吸聲,可以說是整晚未眠,直到清晨才因為過於疲倦終於睡著。


月島感受著躺在身邊的人,他的重量讓向來空著的雙人床一側陷落,他有種自己翻身就會朝黑尾傾身而去的錯覺,於是繃緊了身體不敢輕舉妄動。明明沒有接觸到對方,月島卻覺得空氣炙熱得可以灼傷他的皮膚。

他開始後悔自己多留黑尾一晚,他不明白自己為什麼會做出如此衝動的決定,至於這個意外他可以歸咎給那個迷人的蛋糕吧?

被鬧鐘喚醒之前,月島被廚房的聲響吵醒。他揉著眼睛走到廚房,黑尾從他冰箱裡找出蛋和火腿,煎好後夾在他前幾天買的吐司裡。

「吵醒你了?」黑尾輕快的向月島打招呼,他在早晨的聲音聽起來比日常低沉一點。

「沒關係。」月島虛弱的回答,睡眠不足的他犯了偏頭痛,也許是這個樣子,他的大腦才會如此遲鈍。

「沒事吧?」察覺到異狀的黑尾伸手想觸碰月島的額頭,卻被月島側頭躲開。

「我沒事,早餐謝謝你。」月島拿下眼鏡轉身走進浴室。

這份飄忽的暈眩持續到了月島的上班時間,閱讀資料時總是需要反覆多讀幾次才有辦法統整文字傳遞的訊息。


好不容易熬到午休時間,他在販賣部點了一杯焦糖瑪奇朵,坐在園區的長椅上靜靜的啜飲咖啡。萎靡的腦袋卻放棄不了運轉,硬是在珍貴的休息時間回放昨晚的記憶。

在高一那場所謂的垃圾場決戰結束後,高三的黑尾很快就邁向畢業了。少了排球部連結的兩個人,從此缺乏交集的理由。月島不是排斥敘舊,只是不太喜歡社交聯誼性質的飯局,他嘗試參與了幾次,然而兩隊隊員加起來雙倍的吵雜讓他不堪負荷。隔著飯桌和胡鬧的人群,遠遠確認那個笑得猖狂的前輩過得不錯,也就夠了。

即使淡出彼此的生活,偶爾他還是會想起黑尾,在球場下,一些令人意外的時刻。在生活裡聯想到那傢伙莫名其妙傳的貓照片、音駒隊員的照片、大學同學飯局的照片,這也就罷了。在煩躁的時刻,他會想起黑尾教他攔網時,耐心對他說的話,然後他就會靜下心來。

月島的自尊對於這個症頭自然是不滿的,他知道這是自己在迷惘時,希望有人給予他支持,他沒想到這個人會是黑尾,甚至持續了許久。

高中畢業前夕他終於認了,他想他是由衷的感謝高中生涯能認識黑尾這位前輩,讓自己打從心底認同自己做的事,打從心底接納了排球或自己。是這個樣子的,他才會把這個人放在心裡這麼長一段時間。

直到昨天發生的事推翻了他長久以來的定論。

月島意識到自己並沒有跟黑尾獨處過,朝氣蓬勃的夥伴們缺席後,他才認清自己無人掩護、稀釋的情感,遠勝過於憧憬和依賴。黑尾任何一個動作都會牽動他的神經,月島清楚自己動搖的反應不僅是在意,是有所期待。

釐清之後月島感到自己滿身破綻,他不知道自己今晚該如何心平氣和的面對黑尾。他真是服了自己居然過了快十年,才在這個當下發現這件事。不過這也是當然的吧?自己當年也是個毛躁的小鬼,喜怒哀樂都含糊在一塊。

月島把空了的紙杯丟進垃圾桶,準備前往下午場館導覽的集合地點。

或許是導覽這份工作讓月島集中了整日渙散的精神,他感到自己即使勞累,還是比早上振作許多。到了晚上和黑尾見面時,對於對方的挑釁或調戲,也能保持平時的應對。有可能是兩人找回了高中時期的相處方式,聊起天來比起前一日熱絡許多。

週六和黑尾用過午餐後,月島開車送他到仙台車站。當駛到車站前的路口,紅燈亮起,面板開始倒數秒數。

「蒙布朗,對吧?」在車內的靜默裡,黑尾出聲確認。

「嗯。」月島回應後,車內再次回到安靜的狀態,像是沉入水裡,耳邊只剩水波晃蕩的聲音。

隨著面板上剩餘的秒數不多,月島心裡開始騷動起來。所幸很快就轉換到綠燈,讓他盡快把黑尾送到車站前。

「下週見啦!」黑尾下車後轉頭開朗的朝月島揮揮手。

「掰。」

不過到了下週,黑尾並沒有如他所承諾的前往仙台。


黑尾愧疚的道歉猶然在耳,說是公司跟廠商的案子有緊急狀況要處理,需要主管齊聚開會,而自己好像說了聲這也是沒辦法的事。

「生氣了?」話筒裡傳來黑尾的試探,頓時燃起月島一片怒火。

「嗯?為什麼這麼問?」月島乾笑,試圖掩飾自己山雨欲來的情緒。

「直覺。」

「⋯⋯呵,前輩,你這樣真的很厚臉皮。」月島嘟一聲乾脆的切了電話,把所有糾結留在了話筒這端。

為什麼篤定我會如此在意你呢?直覺?你憑直覺可以知道多少呢?憑什麼用一句直覺就衡量出我對你的心情呢?

捏著手機,月島呼出一口長氣,靜了幾秒後,激動的大腦冷卻了下來。雖然成功阻止了自己說出那些話,但是一言不合就切斷電話的行為,似乎也不太明智。

不知道是不是嚇到黑尾了,他沒有再打來。

月島開車駛經仙台車站時,盯著那倒數著45秒的面板,總以為秒數歸零時,自己就要去接誰。

第一次跟黑尾談話時,自己也鬧起了彆扭。

對於他人的看法和臆測,月島不想幫自己多做解釋,也因為如此,他時常與他人輕易挑起誤會。對方一旦吃了鱉,往往就不會再搭理他,誤會也往往延續未解。

只有黑尾試圖去理解,而非置之不理。

果不其然,在約好的日子前兩天,黑尾傳了訊息給月島。

當螢幕亮起通知,月島沒有點開,只是展開訊息,一次又一次反覆讀著螢幕上條列的文字:「上週很抱歉小月,這週我還是會去仙台哦,不過我想,就不麻煩你了吧?」

該怎麼做才好?月島頓時發現自己笨拙得可以。不善表達自己的想法也好、不在乎他人看法也好、隔了多年才指認自己的情感也好,這些都不該是推開寬厚待己的黑尾的理由。

從讀了訊息開始,月島不斷斟酌回覆的字詞,即使在職場經過諸多官方文書的往來,在那些漂亮得體的信件裡,可能是缺乏真心,沒有一句話派得上用場。月島苦惱的拿下眼鏡,揉了揉發疼的眼睛。

而在訊息裡摻雜了真心,會是什麼模樣呢?話又該說到什麼份上才剛好呢?

最終還是拖延到黑尾要來仙台的日子,那封訊息還停留在未讀通知上,一句「不麻煩你了」明明如此溫柔,卻不時刺痛著他的眼睛。

可惜工作讓月島沒有餘裕去揣摩適當的話語,到博物館校外教學的團客耗盡了他整日的力氣,甚至一度把這件事拋到了腦後。直到博物館關館前一小時,終於回到辦公室的月島攤在椅子上,拿起丟在桌上的手機,才看到黑尾又傳了一封新訊息。

「小月,你該不會討厭我了吧?」

月島撐大了疲憊的眼皮,對這句話發愣。他一時之間無法判斷黑尾在說這句話的時候會是用什麼語氣,又懷抱什麼心情。要是理解成戀人之間的撒嬌,未免也太過多情,要是普通友人之間的確認,貌似又過於怨懟。

不管下班時間還沒到,月島走出辦公室,來到了場館裡光線昏暗、較為冷清的常態文物展區,用顫抖的手撥出黑尾的電話。

「小月?」黑尾的聲音聽起來有些意外,話筒裡傳來電車關門時的警示音。

「⋯⋯我沒有討厭你。」月島把額頭抵在展示櫃的玻璃窗上,擔心被黑尾聽出自己的聲音在顫抖,卻不知道該怎麼做才能保持常態。

「欸?」

「我也沒有覺得麻煩。」

不知道經過多久的沉默,黑尾不自然的笑著說:「哎呀,那這真是太好了。」

月島正想開口順著黑尾打哈哈時,卻止住了口。這個生疏的距離感是怎麼回事呢?

「那⋯⋯」月島不知道自己到底該如何接下話題,卻率先發出了聲音,他的喉嚨竟有些苦澀。

「那?」黑尾等著月島的話。

那我們見面嗎?

那你還留宿嗎?

那我們,接下來會如何呢?

月島緊緊皺起眉頭,他掙扎著這些話是否應該由自己說出口,自己是如此迫切的渴望能知道這些問題的答案。

就在月島牙一咬,決定讓這些疑惑雲淡風輕的埋入心底時,下一秒卻聽到黑尾緩聲問他:「小月,你還好嗎?」

月島已不想釐清自己此刻面臨這個男人所展現的軟弱,是來自依賴、眷戀、膽怯、寂寞還是自暴自棄。

他想再次按下切話鍵,但是又不想步上煎熬彼此的輪迴,他說不出像樣的台階給彼此下,只知道自己一開口就會一發不可收拾。

博物館關館的廣播響起,月島挪動僵硬的雙腳,朝辦公室走去。他還按在耳邊的手機裡,傳來黑尾急切的呼喊:「喂?小月?我再一站就到仙台車站了,我去找你,你在哪裡?」

月島收拾好自己的隨身物,露出苦澀的微笑,他想著自己現在的表情一定很難看。

「黑尾前輩一直對大家都很好,我可能,不知不覺間有點得意了。」

「小月?」

「對我來說,你不只是前輩而已。」

「什麼意思?小月?小月你不要掛電話!」就在月島瀕臨極限,放下手機,把拇指移到紅色按鈕上同時,黑尾像是算好時機一樣大喊,聲音大到擴音器微微震動。

月島錯愕的看著手裡的手機,遲疑的把手機舉回了耳朵旁邊。

「你在原地不要動。」黑尾用一種月島從未聽過的強硬語氣說著。

「知道了。」月島感到疑惑但沒有多問,可是他也沒有聽從黑尾的要求,他邁開腳步離開辦公室。

月島在仙台車站附近的停車場停了車,沿著習慣的路線緩步走向車站。仙台秋季傍晚的風吹撫在臉上有些冰涼,月島雙手收進長版開襟大衣的口袋,任由過長的瀏海拍打在額頭上。

行走在湧出下班人潮的街道上,月島有些心不在焉,他無法思考自己見到黑尾後該做出什麼反應,又或許說,他清楚怎麼預演都會不如預期。

在靠近車站的紅綠燈前,月島停下腳步,雙眼有些失焦的他,看見馬路對面的黑尾朝著自己的方向跑來,在他踏上斑馬線前,號誌剛好變成了紅燈。

和他整齊的衣著不符,黑尾有點狼狽的喘著氣,他眼神慌亂的看著眼前一輛接著一輛如水般擋住去路的轎車駛過,接著視線對上了月島的眼睛。

月島看著那一刻,隔著一段相遇又不可觸及的距離,把手機舉到耳邊按下通話鍵,他看著黑尾錯愕的盯著自己,然後從口袋掏出手機,放到耳邊。

40秒。

月島安靜的看著號誌旁顯示板上的秒數,在心裡覆述。他耳邊的手機接通,傳來一聲遲疑的:「小月?」

「我喜歡你,黑尾前輩。從高中開始。」月島望著黑尾,一輛公車從面前駛過,擋去了黑尾震驚的臉,他的嘴不敢至信的張得老大。

「說實話你真的是一個很好的前輩。」月島淡淡的笑,黑尾那張驚訝的滑稽表情再次展露在眼前。

「所以我想寬待你也是自然的。不過上次見面,讓我發現我對你的心情並不只是如此,也不滿於如此。」

25秒。

「抱歉。」月島收起了笑容。

「我在你搭車時說的那些話就是這個意思。我沒有辦法對這樣的你心懷他意,卻裝作若無其事。請你,體諒我的心情了。」站在對面的黑尾凝望自己,表情有些嚴肅。

15秒。

「你可以轉身就走,但是請你不要裝作沒有聽到這些話,認為我們可以像往常一樣。」月島發覺自己有點喘不過氣,他加深了自己的呼吸。

10秒。

月島看著黑尾開闔著嘴唇,他的聲音從手上的話筒裡傳來:「我怎麼會裝沒聽到?我還想聽你再說一次。」

7秒。

那人隔著馬路朝自己露出溫柔的笑容,然後舉起手上的紙袋。月島一眼就認出了紙袋印上的商標,他睜著詫異的眼睛一愣,跟著黑尾笑了。

3秒。

月島知道再過3秒,那人就會來到自己的面前。

他望著顯示板,安份的數著秒數流逝,直到紅燈解除,轉為綠色號誌。


明知道對方會朝著自己走來,月島卻按捺不住,跨開倉促的步伐朝對方小跑了起來。

「月!」黑尾朝他咧嘴露出燦爛的笑容,跟著小跑起來。

就在月島來到距離黑尾只有一步的距離,他打算停下腳步時,黑尾把他拉進了懷裡。

「很危險啊,笨蛋。」月島回擁了這個傻氣的男人,想著或許自己也被感染了一點傻氣。


0 則留言

Comments


bottom of page