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逸雲
月島一如往常在周五下午進到那間名為「福金與霧尼」的咖啡店,推開門,掛在殷紅木門上的黃銅鈴鐺鋃鐺作響,一股咖啡特有的焦香飄出,同時帶著木頭和紙張的味道。咖啡店與同名的書店連通,是這大學城裡知名的獨立書店,但月島除了找教授指定的文本外很少從書店入口進入,他一般只是為了飲品和甜點而來。
走到櫃檯前,固定下午值班的清麗面孔從收銀機前抬起頭,對他露出和藹的微笑:「嗨月島,老樣子嗎?」
「菅原學長。」月島面無表情,頷首一下就算打招呼,不過認識月島的人都知道這是他表示尊敬的最高禮遇,其他人都不一定得到這項殊榮。他沒有瞥向掛在牆上的菜單,對於餐點價格早已熟記於心,把紙鈔和零錢放於櫃檯的托盤上。
菅原熟練地操作收銀機,把找錢給月島後,一邊擦手、哼著歌到工作臺前準備月島的餐點。月島移到吧檯另一頭的顧客取餐區等待,這頭離書店較近,月島聽到那熟悉的朗誦聲,他默不作聲往隔出書店與咖啡店的矮牆和盆栽靠更近一些,從他的角度可以看到童書區的開放式木地板區,一群孩童坐在軟墊上圍著一名有著亞麻色頭髮的年輕男子,每個人都表情認真、睜大眼睛聆聽青年朗誦手中的書本。
福金與霧尼書店固定每幾個禮拜都會舉辦兒童故事朗讀活動,是當地的社區服務活動,名目是啟發孩童閱讀興趣與了解書店文化,據月島所知鎮上的小學會與書店配合,或是一般家庭都可以帶著孩童參與。在附近教育大學就讀的菅原也會支援這活動,偶爾也會換成他是被孩童簇擁的那位,除了幾位臉熟的店員外,也有大學生來做志工幫忙,比如今天這位,月島見過他出現好幾次,他確定這位有著可愛笑容的大男孩絕對不是書店或咖啡店的員工,除了朗讀活動外月島沒看過他出現過——或者他和月島都剛好完美地錯過。
不是說每次他出現時月島都會刻意站在咖啡店邊緣聆聽幾分鐘,不是,他只是覺得這位陌生人柔和的聲音很讓人放鬆,而他專注盯著書本的神情、和翻閱書頁的流暢動作,在書店溫暖黃光照耀下,搭配背景與天花板齊高、塞滿書本的木製書架,就像部優雅緩慢的老電影,月島的注意力總不經意被他奪去。畢竟福金與霧尼可是以書香氣息聞名的書店,不能怪月島欣賞這家店帶來的美感,畢竟這也是當初他選擇進入這家氣氛沉靜的咖啡店,還進而成為常客的原因之一。
讀書人朗誦的情節告了一段落,他翻書時抬起頭望環顧周圍,棕色眼睛似乎對上月島盯著他的目光。月島像是被抓到偷吃糖果般的孩童般轉過頭,手指敲著吧檯桌面,裝作成百般聊賴等待餐點的顧客。餐點製作區傳來流水沖洗機器的的聲響,菅原手持完成的飲品走向月島,把紙杯輕輕放在吧檯上:「你的法式香草拿鐵。」
「謝謝。」月島伸手要接過白著紙杯,菅原卻沒有放手,他們的手腕就在木色檯面上僵持不下。
「你知道。」菅原放低音量,露出神秘莫測的神情,像是要與月島談一筆鉅額軍火交易,「你可以買一杯咖啡,在活動結束完後交給他,我知道他喜歡什麼口味;如果你不敢開口,我還可以幫你在杯子上寫上電話和姓名。」
「我不知道你在說什麼。」月島蹙起眉頭,施力想要搶過菅原手中的飲料。紙杯文風不動,該死,菅原的力氣有這麼大嗎?球隊中的腕力常勝軍明明不是他。
「月島,總是站在一旁是沒有辦法贏得自己夢中情人的心。」菅原還是刻意拉著義大利黑手黨教父般的長音。
「我沒有什麼夢中情人。」月島終於搶過在兩軍交火處無法動彈的可憐紙杯,「我要去唸書了。」
菅原把雙手抬起擺出投降姿勢,像是一個「我不會放棄這個話題,但我們今天就到此為止,因為我的小孩宣布他決定痛恨全世界,正處於總是把自己關在房間裡、還不准其他人進來的難搞階段」的家長。月島頭也不回地轉過身,走向窗邊的位置,他總是選擇這隱蔽的角落,面對出入口,但又與點餐處有段距離。他拿出背包中的書本和紙筆,戴上耳機,準備把自己與世界隔絕。
在耳朵完全被耳機覆蓋前,書店內那溫和的嗓音又傳來,在空氣中飄散,月島試著不去思考為什麼聲音會帶給他如奶油與焦糖般的滑順口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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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了禮拜一,月島再度於下午時段踏入咖啡店。菅原說基於今天是憂鬱星期一,還招待了一塊巧克力餅乾給他,故作神秘地說是廚房做壞的,不要讓其他顧客知道這消息,畢竟月島可是他最喜歡的學弟。月島對此不置可否,端著他的香草拿鐵和盛在瓷盤中餅乾走到屬於他的地盤,不過今天,這座位上多了其他事物——一本被翻過多遍,側邊都微微開啟的書籍被擱在桌上。月島放下手中的食物,瞟向那本繪製著一對文藝復興時期畫風的男女封面,是本原文書:莎士比亞著作的《羅密歐與茱麗葉》。
可能是其他客人忘在這裡的,他拿起那本書走向櫃台,對正在擦拭工作區的菅原說:「有人把這放在窗邊的桌子上。」
「喔謝謝,放在櫃檯上我看看晚點——」菅原對上封面那對悲劇戀人,頓了一下,「啊,他忘了帶走啊。」
「我就放在這了。」月島把書置在櫃檯上,準備回座位區,卻被菅原叫住:「等等!」
月島挑起眉毛,問:「還有什麼我能幫忙的嗎?」
「事實上,你能幫的可多了。」菅原的雙手壓上櫃檯,傾身向前,「你能幫我把這本書還給山口嗎?他很需要。」
「誰?」
「山口。你知道,那個會來書店幫忙,朗讀故事給小孩聽的人,你們念同一所大學。」菅原像如同吟詩般說出這句話。
月島立刻把雙手垂於身側,試圖遠離菅原伸手能抓到他的範圍:「我又不認識他。」
「不要這樣嘛,你是我目前能想到和他生活圈最相近的人。」菅原沒有顯露咄咄逼人的姿態,但月島覺得自己是一個逐漸被逼進死巷的獵物。
「既然你認識他,為什麼不自己還?而且他不是還會來這邊光顧嗎?」月島反擊。
「一般沒有活動,不到周末他是不會來的。」菅原答道,「而這禮拜我有份必修課的團體報告得做,實在抽不出時間去找他。他最近讀這本書讀得很很認真,這是下次兒童朗誦活動要讀的書,是我建議他先讀讀原作劇本。」
「你們要讀《羅密歐與茱麗葉》給小孩聽?」月島譏笑一聲,「莎士比亞的作品這麼多,你們為什麼偏偏要挑一本充滿殘酷又威權的家父長制、主角莽撞私定終生,最後還殉情自殺的故事?這不會對下一代對於情感教育會有不良影響,讓他們誤會真愛是需要濺血才能證明的?你們至少也選吳爾芙或是愛特伍,甚至勒瑰恩也好。」
「我不得不讚賞你的閱讀品味,月島。」菅原沒有被月島的回嘴激怒到一絲一毫,仍舊笑容滿面,「我們會閱讀兒童版的給他們聽,只有要朗誦這位文豪的經典片段,《羅密歐與茱麗葉》是其中一本,而山口想要為他主講的書籍多做一點功課。」他眨眨眼,把話題導回正軌,「所以,你可以幫我把它拿給山口嗎?我實在沒有空,而山口是個負責的人,他肯定會急著想把這本書找回。」
「我就說我不認識他,我要怎麼找他。」月島控訴,從以前就沒有人可以拒絕過堅持到底的菅原,而他在菅原面前毫無還手之力,只是在做垂死掙扎。
「你不用擔心。」菅原露出一副高深的笑容,「影山認識他,他知道山口住哪。」
「影山?你認真的嗎?」月島不想要讓自己的口氣聽起來那麽震驚,但菅原絕對是在派一個自殺任務給他。
「對,他一定很樂意幫你解答。」菅原充滿耐心。
「為什麼你不直接告訴我上哪裡找『山口』就好?」月島不甚熟練地強調這名字,絕對不是提到這位陌生男孩時心跳漏了一拍,「何必繞那麼一大圈子。」
「因為我知道山口住哪個區域,卻不知道確切地址。」菅原微笑,身週似乎籠罩著一團聖光,彷彿是在對瑪麗亞傳報佳音的大天使加百列,「不過影山去過他家,所以去問你的好室友,月島。」
而這位有著天使笑容的學長就這樣遞給月島一張通往地獄的單程票,有去無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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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島在玄關脫掉鞋子,走進他和影山合租的公寓。他們兩個的室友生涯起於月島和前房東處得不愉快,他的前房東就住在同棟舊公寓上一層,但月島在入住前,不明白那位頂著啤酒肚的男人所說的「偶爾會邀請朋友來聚會」會是連續好幾個夜晚的派對和發酒瘋,而月島得理不饒人的言詞更加激怒了酒品已經相當差的中年男子。在一個有警察介入的夜晚後,他與房東提前結束了合約,而月島雖然可以離開這個住所,卻必須在兩個星期內找到落腳處。
當他面色不善地出現在校際排球隊的練習,接續的頻頻失誤讓隊長澤村把他抓到一旁,要他說出什麼讓他煩心,月島才供出自己的困境。而了解情況的澤村挑眉對他說:「你知道嗎,我剛好知道誰需要室友。」
練習結束之後他就被帶到影山飛雄的公寓,影山原本的室友因為飲酒過多,突然引發急性酒精中毒,昏迷後被送往醫院,然後被接回老家消失不見人影。公寓一夕之間空了一房的影山急需一個室友,沒想到酒精把他們的生命串在一起。
平心而言,作為一個室友,影山的生活習慣絕對無可挑剔,他從不在公用區域內留下任何髒亂、定時倒垃圾與做家事,也不曾在半夜播放吵鬧的音樂,而且身為職業運動員的他擁有如精密儀器般一絲不苟的生活作息,這種室友可謂只應天上有,人間哪得幾回聞,月島有點潔癖的個性都得不情願地承認這點。
可是他們兩個就是個性上單純處不來,月島不喜歡影山高傲的性格,還是個腦子除了排球以外容不下其他東西的笨蛋;而影山不喜歡月島彷彿整個宇宙都招惹到他的態度,又是個總在譏諷他人的渾球。他們兩個只是為了房租不得不妥協,在共同利益下生活在同一張屋簷下。只有菅原和澤村會覺得他們感情很好,還常常笑呵呵地要他們問候對方。
就像這時刻,月島走進餐廳,放在背包中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沉重如鉛塊,月島不知道自己是帶它爬上樓梯的。影山坐在餐桌前吃著晚餐——又是咖哩飯,月島懷疑職業球隊上的營養師怎麼會如此放縱他——他坐到影山對面,黑髮球員疑惑地將視線從餐點中抬起,這對室友並沒有一起共餐的習慣。
深吸一口氣,月島決定直搗黃龍:「你認識山口嗎?」
影山放下手的湯匙,眉心擰成一團:「你問這個做什麼?」
「菅原說你們認識。」月島沒有打算回答影山的問題。
「所以呢?你找他做什麼?」影山粗聲粗氣地回。
「我有事需要找他,你認識他嗎?幫我聯絡一下。」月島不想再浪費任何時間。
「我不知道你找他要做什麼,你是不是要勒索他?」影山瞪著他的室友,「我不清楚你抓住山口什麼把柄,但山口是個好人,而在你接觸到他前,我會先報警。」
換月島怒視著影山,影山一臉不容退讓,像個不讓反派得逞的英雄。他嘆了一口氣,從背包中拿出那本《羅密歐與茱麗葉》擺到桌子上,「山口把這本書忘在福金與霧尼,菅原要我幫忙還給他。」
影山的視線移到月島指尖抵著的英文書籍,彷彿在解讀一串密碼,十秒鐘過後,他那堪比一九六零年代電腦的頭腦終於解讀完指令,而當時的人類可是靠著手算把火箭升上天空。影山繃緊的肩膀鬆懈下來,「你只是要給山口一本書?」
「對,我想我們過去三分鐘就是在討論這個。」月島語帶譏誚地回應。
「他家離我們這邊五分鐘而已,你要現在過去嗎?」影山說,難得忽視月島的言語攻擊。
月島翻開書頁,讓紙頁順著重力一張張落下:「菅原堅持要我早點還給他。」
「我可以打給翔陽,要他去看看山口在不在家。」他拿起放在右手邊的手機,滑開螢幕。
「為什麼要打給你男友?」月島問。
「學長沒告訴你嗎?」影山將電話貼到耳邊,臉上浮起一陣得意洋洋的壞笑,「翔陽和山口住在同一棟公寓,他們是鄰居。」
月島沒想到要找到山口得一次對抗笨蛋情侶雙人組,通往地獄的門口前還有隻三頭獵犬,月島回頭一定要跟菅原談談但丁的《神曲》,深入了解每層地獄代表哪個原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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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島站在那棟專門作為出租用的公寓前,面前的電鈴似乎有種他無法碰觸的力場,黑白數字鍵盤張牙咧嘴,嘲笑著遲遲沒有動作的他。嘆了一口氣,月島抬起手,按下日向所住的樓層和房門號碼,怪里怪氣的電子音響起,伴隨等待住戶接聽的走音古典樂,現在月島百分百確定這個電鈴真的在取笑他。
五秒鐘後,那詭異的音樂終止了:「喂?」
「矮子,是我。」
「月島!」機器模糊了日向的聲音,不過就算透著話筒,依舊宏亮到不可思議,「我幫你開門,等一下!」
一樓大門自動敞開,月島走到一樓樓梯底部,急促的腳步聲由上而下傳來。日向靈活地在樓梯上跳躍,一般人用這速度在樓梯上越階奔跑早就滾下來了。最後一步,他像個特技員般蹬了一下牆面,以優美的拋物線躍下,穩穩地站定到月島前。
「其他人沒有抗議過你這樣破壞房子嗎?」對於日向花式體操般的演出,月島一點都不覺得佩服。
「月島,你講話一定要這麼酸嗎?」日向的食指指向他,月島還是一臉索然無味,「好吧,飛雄說你有東西要給山口,他住在三樓。」對於月島的反應日向也習慣了,他領著月島往上爬,隨著移動節奏做著微小的跳步,不管月島的意願,開始與他閒聊,「你是要給山口一本書嗎?是不是菅原學長在書店弄的那個活動?之前我說我也要參加,但他們選的書我都看不懂,所以我想想還是算了,乾脆去聽他們說故事就好。你有聽過菅原學長說故事嗎?大家都愛死他了!哇!聽到兔子死掉時我都哭了。」
月島已經懶得指出這個活動受眾是孩童,不過日向也許剛好完美地符合他們目標群眾。這段樓梯怎麼這麼長,他逐漸在日向興奮的滔滔不絕中失神,「……飛雄打給我後,我跑去找山口說你要來找他,因為你們沒見過面,我跟他說你是『飛雄長很高的金髮惡毒室友』,他說他知道你是誰。」
「他認識我?」月島停下來,他們已經爬到三樓階梯口。
「山口說你很常在咖啡店出現,他去書店幫忙時偶爾會看到你。」日向並沒有回頭,自顧自地走到離樓梯口最近的一扇門,往門板上敲了幾下,「山口,月島來了!」
一陣窸窣的腳步聲從門後響起,門把轉動,然後山口,頂著他那似被星星親吻過的臉頰,翩然出現在月島面前。
月島似乎一瞬間忘了怎麼呼吸。
「日向?」山口開口,如同月島記憶中在書店內迴盪的柔和嗓音,他歪著頭瞧了日向一眼,探出門外的身體向右轉,才對上愣在原地的月島,而就在那一剎那,山口整人彈出門外。「啊嗨!」他跳到月島面前,面頰紅潤,「謝謝你!」
「謝什麼?」月島的舌頭和大腦還沒接上線,這是山口第一次進到他半徑三公尺內的區域。
「我掉的書?影山和日向說這是你過來的原因。」山口低下頭,用手摩擦後頸,月島不得不注意到連那塊肌膚都泛著淡淡的粉色。「啊,忘了自我介紹,我是山口忠,但顯然你已經知道我了。」山口抬起頭伸出右手,露出羞澀的微笑。
「月島螢。」月島沒有點破自己其實只知道姓氏,機械性地伸出手,感受到山口的手指纏上自己的手掌搖了幾下。山口的笑容仍沒影褪去,月島失神地盯了幾秒,才意識到自己還抓著對方的手不放,立即像是觸電般鬆開手。「對,你的書。」他連忙探進背包內,故作冷靜地遞出書本。真是太失態了,月島責備自己。
「謝謝,我回到家才發現掉了。」山口接下書本,眼神從月島的手腕滑落到書籍上,「我原本要問菅原學長有沒有撿到,但我簡訊才打到一半,日向就來通知我這本書在你身上,謝謝你還特意送過來。」
「菅原要找早點拿給你,反正我也住這附近。」月島推起鼻樑上滑落的眼鏡,「他說這次你們的主題是莎士比亞。」
「沒錯!是他建議我也閱讀原文版。」山口把書壓到胸前,兩腳變換重心不斷踱步,「你要不要進來坐一下?我倒杯茶給你喝?謝謝你特地跑了這一趟。」
月島差點反射性地說不,場景若換成菅原請他拿東西給日向,他肯定是叫影山交給他,或往樓下的信箱一塞就離去。就算日向當面抓到他,月島也會在他還沒開口前就拒絕,阻斷任何他想打算發表的荒謬言論——但今天是山口站在他面前,擰著手指,期盼地望著他,所有千言萬語化到月島嘴邊只剩一個音節:「好。」
「我先上去囉!」日向突兀地大喊,若有所思地來回掃視月島和山口,這表情在日向臉上相當罕見,「我的任務已經完成,就不打擾你們了!」說完,橘髮人就一溜煙地往階梯上跑,消失不見蹤影。
月島和山口錯愕地注視那如暴風一般離去的背影,走廊在日向離開後回歸寂靜。先是山口回過神,說:「你進來吧。」
月島跟在山口身後,小聲念一句:「打擾了。」
山口的房間如同其他專門出租給單身人士的公寓,除去浴室,幾乎所有東西都擠在同一空間內。角落的木床和書桌間躺著一個側揹袋,書桌上擺著一疊教科書和幾張零散的筆記紙;附設的狹小廚房塞下冰箱後幾乎只剩走道空間,上頭貼著幾張臨時寫下的便利貼,在這之間放著一張方形四角桌,桌子上也有幾本屬於休閒讀物的書籍。整體而言雖然不至於到井然有序,但處處充滿人生活的氣息。山口隨手把《羅密歐與茱麗葉》擺到一旁,拉開桌子旁的椅子示意月島坐下來,「我幫你倒茶,你有想吃什麼嗎?」
「沒關係,不用麻煩。」月島說。
山口從流理臺上的架子上拿下兩個玻璃杯,再從冰箱裡拿出一罐麥茶,倒滿後放到桌子上;就當月島以為他要停止時,他又從冰箱拿出一塊檸檬派,附上叉子遞到月島面前:「給你。」他不好意思地搔搔臉頰,「我猜你應該不討厭吃甜的?以前我看過菅原給你咖啡店裡做壞的蛋糕。」
「你知道我?」月島拿起叉子往食物一戳,派體隨著施力塌陷一小角,藉此掩飾他的手足無措。幸好他從無心成為一個偉大的演說家,那他注定失敗,因為在山口面前他似乎逐漸喪失口說能力。
「你很顯眼,很難讓人忘記。」山口用雙手撐起下巴,「我去讀書給小孩聽時常看到你跟菅原學長講話,但大半時間你都坐在咖啡店裡念書,你跟菅原學長認識?」
「我們都在三校聯合排球隊打球。」月島說,吞下一口檸檬派,酸甜的滋味在他舌尖上散開。這大學城周遭共有三所大學,分別是月島和山口就讀的綜合型國立大學、菅原所在的教育大學,與另一所理工學校,三所學校有學術與課程上的合作,而學生之間也有校際社團和聯合活動可以參加。「你呢?你怎麼跟他認識的?」
「我們念同一所高中,他是我高中排球隊的直屬學長。來這裡念書後後他問我要不要去幫忙念故事給小孩聽,一開始我還有點猶豫,我不覺得自己可以做得好,但後面就被他說服了,你應該也知道他有多會說服人。」山口的眼珠咕溜轉了一圈,腦中似乎浮現出過往的回憶,輕輕笑了,「事實上,他也一直慫恿我參加校際排球隊。」
「你該被他說服的。」月島抬眼,「他的窮追猛打怎麼在這邊就失效了呢?他對待我可沒這麼仁慈,我們的球隊需要更多受害者一起分擔痛苦。」
山口大笑出聲,整個身體都在抖動:「等我忙完這次的莎士比亞主題活動,我會去的。這學期修的學分沒那麼多,但我還是得替這文豪準備一些時間。」他搖搖頭,「麻煩的是,莎士比亞比菅原學長還更不留情面,他是我最近生活中撒旦派來的使者。」
「怎麼說?」
「我的英文不是很好。」山口一臉困窘地瞥向地板,「它一直是我不太擅長的科目,現在應付英文論文都有些吃緊,但是十六世紀的文學?哇,那可真的花我相當多時間。」他自嘲地笑了下,「但我還是想試著讀讀看它,菅原有帶我讀過幾本戰間期的西洋文學,那些我都相當喜歡。只是莎士比亞詩詞般的文字常讓我如陷入五里霧中,看著這些鉛字卻搞不懂它的寓意。」
「我可以幫你。」月島突然說。
「什麼?」山口快速地眨眼,「你可以再說一遍嗎?」
「我可以幫你,我有個相當喜歡莎劇的媽媽,這些劇我幾乎是從小看到大。」月島放下手中的叉子,坐直身體,直接注視山口的雙眼,「我可以陪你讀《羅密歐與茱麗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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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走入福金與霧尼前,月島先看了下手機,距離他和山口約好見面的時間還有十分鐘。兩天前,在鬼使神差下,他提出幫忙山口閱讀莎士比亞作品的幫助,而山口在吃驚過後,對月島展露這世上最美麗的笑容:「月島,你人真好。」
影山一定對這稱讚很有意見,而這次月島不得不站在他那邊,他活到現在得到這項評價的次數可謂寥寥可數。收起手機,他下定決心推開門,不動聲色地走到櫃檯前。還是菅原在值班,熱情地打招呼:「嗨月島!老樣子嗎?」
「是。」月島停了一下,吞了口口水,又說,「學長,你知道山口平時喝什麼對吧?」
正在收銀機螢幕上點選的菅原不解地抬頭:「嗯?」
「我要多點一杯,給山口喝的。」月島咬了咬下嘴唇,「等等我們約好要在這裡見面。」
菅原從本來駝背的姿勢緩緩站直:「什麼?」他露出一副大喜過望的表情:「天啊!你們等等要約會嗎?我真是太——」
「不是約會。」月島終止菅原即將說出的話,「我們有個讀書會。」
「讀書會。」菅原喃喃覆誦那三個字,一臉不可置信,「現在小孩都這樣稱呼約會嗎?這時代真是變化太快了。」
「就說不是了。」月島回嘴,拿出紙鈔放到收銀檯上,「請幫我結帳。」
「好好,我會幫你們準備你們『讀書會』所需要的咖啡。」菅原的左右手各伸出兩根手指,彎了彎,做出一個強調引號,「找錢和收據給你,等我一下。」
費盡千辛萬物苦才拿到兩杯飲品,月島覺得今天出師不利,或許這是個不祥的預兆。他在老位置坐下,等待他的讀書會同伴到來。清脆的鈴鐺聲又響起,身穿連帽衣和牛仔褲的山口跑到他面前,頂著一頭被空氣輕拂過的亂髮,喘著氣說:「嗨!月島,不好意思我剛去找教授,來晚了。」
今天最美好的事就在此刻發生了,月島心想,手把另杯拿鐵往前推,「沒關係,要我另外幫你倒水嗎?」
「不用——你幫我買了咖啡?」山口驚呼,他坐下拿起紙杯,「你人真好!等等我給你錢。」
全世界大概只有你會對我講這句話,月島想,哥哥聽到說不定會喜極而泣,「不用了,這沒多少錢。」
「你幫我忙,還請我喝咖啡?」山口不可置信地搖搖頭,「這樣我太過意不去了。下一次換我請客,我堅持。」
月島試圖忽略聽到還有下一次,心底冒出的喜悅泡泡。咳了一聲,他拿出文具和從圖書館借出的《羅密歐與茱麗葉》,「我們開始吧,你先念一頁,然後對我翻譯你理解的劇情。」
他們就從第一幕的開場詩開始,顯然山口從最開頭得的十四行詩起就卡住了,月島解說起合唱團在西方戲劇中的作用,而在《羅密歐與茱麗葉》每一幕開頭都有合唱團吟唱,只做為內容大綱介紹,並無起到劇情轉折作用,不用太拘泥於這邊的字句。隨著卡帕萊特與蒙特鳩家族間的世仇大戲推演,月島注意到山口會糾結在每一句對話的意思上,而劇中大量的比喻和典故只更進一步讓他不理解劇情的邏輯。月島簡單跟他說明完角色關係,山口的雙眼充滿崇拜:「你好厲害!」
「我只是陪我媽看了很多遍,很多比喻都是她解釋給我聽的。」月島翻到下一頁,「這畢竟是戲劇,你沒有要做研究,不需要鑽研每句話的語意。」
「我想說畢竟是文豪,肯定字字珠璣。」山口拿起筆,在筆記紙上簡單劃出了人物關係圖。
「不用太期待。」月島哼了一聲,「這是莎士比亞最商業化的作品,不用想太多。」
「你看起來就不像是會喜歡《羅密歐與茱麗葉》的人。」山口回。
「茱麗葉出場時還不到十四歲,而羅密歐才剛失戀,在舞會上初見到一位少女就又隨即陷入熱戀,認識第二天晚上兩人就私定終生。」月島批評,「這不是愛,只是一時意亂情迷。」
月島的刻薄似乎沒有阻撓山口的好心情,他放下筆,笑著說,「我認同你的觀點,我承認我也不識很懂這劇情的快速轉折,但我想十六世紀的人習慣的劇情節奏肯定和現代不同。不過,你不相信一見鍾情嗎?」
月島揚起眉毛,山口咯咯笑出聲:「我知道了,你不用說。」
「我沒有不相信一見鍾情,我只是覺得他們需要更多相處時間。」月島說,「羅密歐的莽撞是整部戲悲劇的起點,就在他殺了茱麗葉的大哥之後,我是不懂莎士比亞多熱愛讓男主角殺死女主角的家人,這我們在《哈姆雷特》內就看得夠多了。」
「謝謝你讓我了解你還是有顆相信浪漫的心。」山口把書翻到第二幕,展開舉到月島的面前,「因為我這次要朗讀的就這幕,茱麗葉在陽台,羅密歐在庭院,一上一下,男女主角相訴愛意的知名戲碼。」
「喔,真是太可怕了。」月島語調平平,聲音毫無起伏,「我真是太絕望了,這是誰選的?」
看來月島乾巴巴的幽默感對山口很受用,他看起來完全被逗樂了,「這沒那麼糟糕,不論情感邏輯,我覺得台詞至少很浪漫。」
「如果你想知道,是我選的。」一道聲音插進,菅原端著兩盤蛋糕來到他們桌邊,「本店招待,給你們的『讀書會』。」他特意加強句尾三個字,月島翻了一個白眼。
「嗨,學長!」山口輕快地問好,「謝謝你的蛋糕。」
「不會,你們是我最喜歡的學弟。」他朝山口的頭頂揉了揉,弄亂了那頭蓬鬆的頭髮。
「為什麼只選那段,這不會太去脈絡化嗎?」月島接續原本的話題
「其他故事大綱會由我解說。」菅原也朝月島頭頂伸出魔爪,月島極力忍下把菅原的手拍走的動作,他知道這會是徒勞無功。他不願承認,但菅原確實是一位很照顧他的學長,連月島和影山個性這麼不易相處的後輩都可以被他納入保護的羽翼下,可見其耐心。「畢竟我們無法說完一齣四小時的演出,小孩會坐不住的。」
「你們大可讀《仲夏夜之夢》就好。」月島說,「那詼諧多了。」
「其實我也想選《第十二夜》,但我們這次只挑莎翁的悲劇。」菅原故作傷心地抹了一下眼角,擦去那不存在的淚水,「我承認,我更偏愛這些好玩的喜劇。」
「我越來越不明白你們選主題的標準了,小孩真的聽得懂嗎?」
「目的是要啟發他們的興趣,並不是要他們精通經典文學。或許你該來看看我們怎麼做?對吧,山口。」菅原轉向山口尋求支援,露出微笑,「這次月島願意幫你,我真是太欣慰了。」
「對耶!」聽到菅原的話,山口的上半身傾向前,興沖沖地說:「月島,你要不要來聽?我會在下禮拜五下午朗誦故事。」但一瞬間,他又像個洩氣的皮球般縮起肩膀,「如果你願意的話,我沒有要逼你的意思。但我想你應該來一下,畢竟你幫了我而且——」
「那天我有空。」月島答應了,這句話根本沒有經過他的腦迴路。
山口的頭抬起來,周遭似乎似乎飄著幾顆星點,與他眼底的光輝互相映照:「真的嗎?太好了!」
只要山口繼續這樣對他笑,他要求月島穿著影山的背號球衣,去排球比賽上為他加油,他大概都會點頭說好。月島無力地發覺山口比菅原更會說服他,甚至不用動用一兵一卒,山口只需微笑,就讓月島毫無招架之力。
「我就不打擾你們了。」在月島恍惚望著山口的期間,菅原優雅地從桌邊滑走,「繼續你們的讀書會。」
為了邀請月島來朗讀活動,山口上半身都快橫越整張桌子,大概是意識到月島遲遲沒有回覆,滿臉酡紅的山口縮回椅子上,顯得有些尷尬:「抱歉,我有點太激動了。」
月島清了清喉嚨,指著山口的書本:「那我們從這段開始?」
「好。」山口讀起下一段對話。
山口帶著口音的英文在他們兩人小小的空間中迴響,即使不擅長,但他仍很嚴肅地發出每個音節。月島在心底挫敗地嘆口氣,他得承認山口真的很可愛,而且自己受到他吸引的事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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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次月島和山口約在一家美式餐廳繼續他們的莎翁閱讀計畫,餐廳是山口挑的,其平實的價格很受大學生歡迎。月島走進店內,下午兩點階段出乎意料並沒有太多人潮,早些前山口傳訊息說他已經在餐廳找到位置,月島環視一圈,在角落的四人沙發區找到那頭似乎總不聽話的亂髮。他立即走到那張桌子對面的位置坐下。山口正一手用叉子吃薯條,另一手翻書,注意力從桌面轉到剛到來的人身上:「嗨,月島!」
「嗨。」月島看向那籃炸的金黃的薯條上,他猜想山口應該是怕弄髒書,所以選擇用餐具在吃薯條。
「啊。」山口注意到月島落在食物上的目光,但他應該誤解月島視線的意思,開始飛快地解釋,「我今天還沒吃午餐,不好意思,我希望你不介意我邊讀邊吃,不然我晚點——」
「我不介意。」月島打斷他,「不用那麼緊張,你要再加點其他食物也沒關係。」
「喔。」山口低下頭,雙耳泛紅,「謝謝。」
「不用道謝,這又沒什麼,沒有人規定不能一邊享用美食一邊閱讀莎士比亞。」月島安撫他,沒意識到自己的語調放柔了。
山口抬起頭對他羞澀地笑了笑。此時一位服務生來到他們的桌邊,舉起的托盤上有一杯飲料:「您點的草莓奶昔,請問是誰的餐點?」
「啊,請給他。」山口指向月島,服務生聞言將杯墊和飲料放在月島面前。月島詢問性地看往山口,山口笑道:「這次換我請客,你想吃什麼都可以點。」
「不用了,這樣就夠了。」月島嘟噥,他把奶昔移到離自己更近一點的位置,用吸管攪了攪這杯粉白色的飲品,吸了一口。
「今天我們就從第二幕開始?」山口高興地說,「那我要更認真了!」
「對,菅原選的第二幕,集結各種腦熱的情侶會做出蠢事。」月島批評,「你開始念吧。」
遵照月島吩咐的,山口的食指指向第一句台詞,順著手指的移動緩緩念出字句,他每念完一頁便停下來,再逐句翻譯劇情,月島指出他理解錯誤的地方並回答山口的疑問。當山口在念書的時候,月島默默發現山口的聲音並不會讓他煩躁,反之,可以說是悅耳。從最初在咖啡廳時注意到山口時就是如此,他是先聽到山口認真的嗓音,在好奇心的引導下,悄悄走到書店外圍,才找到一位男孩專心地為孩子們朗誦故事。山口的側臉和翻書的姿態有種魔力,能讓月島一直注視都不會厭煩。而這之後只要山口出現,他總在隱蔽處滯留幾分鐘,靜聽這位男孩講故事。菅原很早就注意到他偷偷摸摸的行為,只是很隱諱地沒有點破,雖然不代表這學長沒有從中作梗,但也是菅原的介入,他和山口才有更進一步的認識。
一頁頁書頁翻過,山口念誦的劇情也隨著羅密歐的腳步,進入了茱麗葉家的花園,開始了情人間的對話。「……『玫瑰就算換了名字,亦無損其芳香。』」到這山口頓了一下,說,「這句話這麼有名,但我到今天才知道原來是出自這。茱麗葉在哀嘆羅密歐的姓氏來自她的家族死敵,卻用這句比喻羅密歐就算換了名字,還是她愛上的那個人。」
「好吧,我得承認菅原至少選對了,這幕很多台詞非常優美。」月島不情願地說,「但我剛剛說的都不要告訴學長。」
在停頓之時又把手伸向餐點的山口,咀嚼後飛快回答:「我不會的,月!」
月島愣了一下,發覺自己說了什麼的山口臉龐轉為血紅色,他用雙手遮住面孔,低下頭試圖將自己沉進沙發裡:「對不起!我不是故意的!我說太快了,我沒有想這樣說,我不會再——」
「你可以這樣叫我。」月島打斷山口毫無章法的道歉,「你想叫我什麼都可以,我不在意。」
山口的雙手下移了一些,現在他的眼睛露出來,鼻子與嘴巴仍藏在手掌內,不可置信地望著月島:「真的嗎,月?」
那麼一切聽從你,從今以後我的名字便稱為愛,月島的腦中突然浮出羅密歐在月色下對茱麗葉的宣示。他咒罵腦內不受控的思緒,這一點關聯都沒有,山口並沒有對他表達愛意,強做鎮定地回答:「真的,你想這樣叫就這樣叫。」
「月,你人真的很好呢。」山口對他綻放笑容,臉上帶著紅暈。
月島轉過頭,無法直視這樣對他說話的山口,他能感受到熱意爬上臉頰,像個情竇初開的青少年嘀咕幾句:「不要這樣說,繼續吧,今天我們得跑完你要朗誦的這段。」
之後他們又回歸於莎翁的台詞內,雖然只是個意外,但月島喜歡山口稱呼他的方式,帶著他不給其他人的親暱,我可能陷得比想像中很深,月島心想。到第二幕結束,闔上書本,今天的讀書會就告一段落。山口結帳後他們一起走出餐廳外,原先晴朗的天空此時卻飄著細雨,模糊初夏的街景。
「啊,我忘了帶傘。」山口的手掌朝上,讓雨水浸濕他的掌心,「月,你先走吧,我等雨小一點再回去。」
「我有帶傘。」月島從背包中翻出摺傘,「我們一起撐。」
「不、不用啦!」山口的雙手在胸前揮動,「我住的比你遠——」
「我們住的地方只差五分鐘路程。」月島把傘打開,轉向山口,「別傻了,快進來,我陪你走回去。」
山口手足無措地看著他,月島則堅持地回望。一陣緘默後,山口垂下眼,囁嚅道:「那謝謝你了,月。」
山口走到月島身邊,月島把傘撐得更高些,讓兩人的身體都納入傘面的保護中,確認好後,他們漫步進雨中寧靜的街道內。在行走的路上,月島和山口都沒多說什麼,但這沉默並不會讓人覺得很有壓力,在路上山口拉了月島的衣角,要他看看雨中的繡球花。在梅雨季節時分,學校附近的繡球花叢也全都冒出一團又一團的花球,藍色調的花海在雨中格外寧靜,現下花瓣全被雨打濕,在他們行走的道路上鋪出一條花徑。
不過十幾分鐘,他們便抵達山口所住的公寓門口,月島甚至覺得時間有點太快了。山口站上一樓遮雨棚下的矮階梯,藉著階梯輔助,他現在能與月島平視:「我到了,今天很謝謝——」他發現月島濕了一塊的肩頭,「月,你肩膀濕了!」
「這沒什麼。」月島聳了聳肩,他的確刻意將傘挪給山口。
「你真的很溫柔。」山口輕笑。
「不用這樣,我只是剛好有傘,任何人都會這樣做。」月島一手插進口袋,把傘柄倚上肩膀。
「不!我是認真的!」山口猛然抬高音量,月島愣了一下,「你幫我把書回來,又陪我讀莎士比亞,今天又送我回家。我是說,我們認識沒有很久,我對你所知不多,還常常在你面前出糗,但你——」
「我有一個大我八歲的哥哥。」月島沒頭沒尾地說。山口停下來,疑惑地皺起眉頭,但在他開口前,月島又接續下去,「我喜歡恐龍,所以我想研究古生物,在我老家房間還擺了一整櫃的恐龍模型;我排球打的位置是攔中,是我哥哥開始打球我才跟著打,我從想過自己真心喜歡上這項運動;我喜歡吃甜的,這你早就知道了,不過我最喜歡的甜點是草莓蛋糕。」
「什麼?」山口呆呆地眨眼,似乎無法消化月島突如其來地話語。
「你說,你對我所知不多。」月島別過頭,「現在你知道更多了。」
「我——」山口的嘴巴一開一闔,始終吐不出字句。
「我也想知道更多你的事。」月島深吸一口氣,對上山口的眼睛,「下次換你告訴我,好嗎?」
「……好。」山口的嘴巴闔上,隨即笑了,「下次換我告訴你,月,在一個不會雨淋濕的地方。」
「那下次見了,你再告訴我時間地點。」月島說,他倉促轉身,往街道另一頭走去。
「真的很謝謝你,月!」山口在他背後大喊,月島在雨中停下回頭,「期待下次見到你!」
「……我也是。」月島回道,看向山口最後一眼,又邁開了步伐。
或許山口一直在門口站著,直到月島的背影在轉角消失,但月島不敢回頭確認,他希望山口沒有發現自己刻意用雨傘遮掩發熱的耳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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從那天之後,陪山口走回家成為常態。
山口也遵守了「更了解對方」的諾言,告訴月島許多關於自己的事。月島現在知道山口是獨生子;他喜愛吃薯條,他們在第二次讀書會時光顧的美式餐廳是他的愛店;他與日向和山口高中同校,高三時還是他們的排球隊長。月島不知道他怎麼可以在笨蛋二人組的雙重折磨下存活下來,但以影山的反應看來,這位有情緒表達障礙的排球選手是真心把山口當朋友,還非常保護他,真是不可思議;他小學時因為臉上的雀斑被霸凌過,曾經山口只會一直躲起來哭,但在某天他反擊了,狠狠地把霸凌他的同學打得鼻青臉腫,這件事驚動了校方,在師長了解始末後,他的同學也因此受到懲處。聽到這麼私密的過往,月島的內心湧現過一股衝動,想要回去把霸凌山口的同學全再折磨一遍。不過山口也褪變成熟了,他以自身的樣貌為傲,月島不懂怎麼有能對他臉上星星的吻痕口出惡言,那是宇宙給山口的最高禮讚。
一般他們走回去的路上都是山口說話居多,月島並非一位多話的人,但他不介意山口跟他分享生活的大小事。山口會和他漫無邊際地閒聊,從日向和影山的排球比賽,到校園裡瞧見烏鴉與貓咪為了食物展開爭奪戰,這些都可以成為他聊天的話題。月島總是安靜地傾聽這些大大小小的瑣事,偶爾插進幾句犀利的諷刺(特別是提到影山時)。也有時候,他們會什麼都不說,一路靜默無語,但氣氛並不緊張沉重,純粹享受另一個人的陪伴。
他們最後一次讀書會結束,山口終於讀完了原文劇本,男女主角因為誤會前後殉情,兩個家族看著孩子們的屍體,決定釋盡前嫌,握手言和。此刻已經接近傍晚時分,在晚霞中,月島陪山口走到他打工的超市,兩人佇立在超市外的停車場,夕陽將他們的影子拖得曳長。山口面向月島,說:「月,謝謝你。」
「閉嘴,我說過要你不要再道謝了。」月島瞪了對方一眼,但山口完全沒有顯露抱歉或是驚嚇的情緒,他甚至還笑出聲來,反讓月島慍怒地別開眼。
「不,我不管你想不想聽,我就是要說。」山口的笑得親切,口氣中卻有股不容抗拒的威嚴。隨著這段時間的相處,月島漸漸明瞭當初山口為何能當上排球隊隊長,還有辦法鎮壓住影山和日向這對失控雙雄,因為他足以讓人信服。「後天就到朗讀會了,你會來的,對吧?放心,我不會砸你招牌的,我可是你的得意門生。」
「你才不會讓我丟臉。」月島扶起眼鏡,「為小孩朗讀故事這種事我沒貢獻什麼,我只不過是幫你釐清英文劇本罷了。」
「隨你怎麼說。」山口笑得開懷,然後歛起笑容,不太好意思地搔起臉頰,「但活動結束後,先不要急著走,好嗎?我有話想跟你說。」
「你還要再跟我道謝嗎?如果是,你不用期待了。」月島捉弄道。
「不是的,月!」山口捶了一下月島的肩膀,「就等我,好嗎?」
「我會等你的。」月島低下頭,聲音陡然放低,「放心,我不會跑的。」
山口側頭瞧著他,像是在評估他是否在說謊,隨後開心地笑了:「好的!我要去打工了,禮拜五見!」
「後天見。」月島的嘴角勾起。山口對他揮揮手,轉身走進超市內。
月島目送山口離去,在山口的身影消失於自動門後,一道低沉的人聲叫住月島,剎那間他的好心情被全然破壞殆盡:「剛剛那是什麼?」
「影山。」月島往聲音來源斜睨,他的室友手中提了一個超市塑膠袋,正對他怒目而視。
「你怎麼笑得那麼噁心,剛剛進去的不是山口嗎?」影山瞥了超市門口一眼,「你在打什麼主意?」
月島嘆了一口氣:「我只是陪山口走過來,不信你去問他。」
影山的五官還是擰成一團,他上下打量月島,忖度著室友的陰謀。不過下一秒,他的雙眼忽然睜大,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你喜歡他。」
「你是小學生嗎?不要這樣說。」月島口氣不善,卻沒有反駁影山的話。
「你喜歡他。」影山喃喃覆誦,「真沒想到,我還以為沒有人可以入你的眼,你總是那副不屑一顧地態度。」
「怎樣,你要以山口的朋友身分威脅我嗎?」月島捏捏鼻樑,不耐煩地說。
「我幹嗎要這樣做?」影山的頭歪向一邊,疑惑地說,「你雖然是個渾球,個性又差,但絕對不是壞人。如果山口喜歡你,我為什麼要反對?那是山口的選擇。」
沒預料影山會這樣回答,月島一瞬間啞然無語。他吞下原先預備好的挑釁用詞,防衛性地將雙手環上到胸前,:「……沒想到你會稱讚我,你是不是發燒了?我要送你去醫院嗎?」
「你是聽不懂嗎?我說你是一個渾球,我沒有在稱讚你。」影山咬牙切齒,把每個字都發得特別清晰。
「你可能才沒搞清楚自己在講什麼,剛剛那段話聽起到是有幾分讚美意味。」月島冷冷地笑著。
「真不懂山口為何可以忍受你。」影山撇過頭,嘟噥出這句話。這個答案其實連月島都不知道,山口似乎是發自心底覺得月島很溫柔,或許月島的確給了其他人都沒有的殊榮。「我們走吧。」影山迴過身,對月島說。
「去哪?」
「回家啊,難道你還要去別的地方嗎?」影山一臉鄙視,月島強壓住刺殺室友的衝動。
他們肩併著肩走回去,他們從不稱對方為朋友,以總是對惡言相向,卻在某種程度上卻非常了解彼此,但月島跟影山永遠都不會承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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星期五下午,月島如約來到了福金與霧尼書店。兒童書區的木地板照過往慣例又鋪滿了坐墊,已經有些小孩坐在其中。月島沒有走進中心的人群,或像其他成年人在選擇附近的書櫃邊的位置,相反地,他往書店階梯爬去,在書店北面是個懸空的樓中樓,人們可以透過二樓的外圍欄杆,由上而下俯瞰一樓書店內的一切。
月島靠上欄杆扶手,正下方正好是童書閱覽區域。三點整一到,活動開場了,菅原那頭銀灰色頭絲在書店的光源下閃爍,他開場說明莎士比亞在英國文學史的重要性,和他們今天選錄的幾部經典,簡單總結後,換上朗讀故事的志工與店員,活動開始了。
第一部朗誦的作品是《哈姆雷特》,月島不禁打了一個哈欠,畢竟是莎士比亞重製率最高的一部作品,他從小到大也看過不下數十個版本,從舞台劇到電影皆有;朗誦者聲色俱佳,吟出哈姆雷特最知名的獨白,以業餘標準來說,也是相當有水準的一段表演,可是月島還是得不斷強忍睏意,打住落下眼皮的衝動。
《哈姆雷特》終於下場,第二部是《李爾王》,再下一部是《馬克白》,每位讀書人都有一定程度的底子,成功攫取孩童的注意力,讓聽眾緊緊隨著故事起伏波動,不過月島只越發感到索然無味,這終究是為能讓兒童理解的修改版,對一個觀賞過原著劇場無數遍的成年人來說總沒那麼新奇。最後,一抹熟悉的人影走進觀眾圍出的小圈圈內,月島的精神隨之一振,輪到山口的回合了,《羅密歐與茱麗葉》。山口輕柔地翻開書,朗讀起羅密歐與茱麗葉之前的情人對話。
月島滿足地閉起眼睛,整人沉浸到山口柔和的嗓音內,像是在沙漠中行走多時終於尋覓到綠洲,飲下多日未碰的甘霖。山口述說的內容也不重要了,月島早已熟透所有台詞,重要的是山口的聲音,讓他感覺山口就在他旁邊,月島就是如此喜愛山口的陪伴,或許該說,他渴求山口的陪伴。
掌聲響起,山口的朗讀也結束了,他起身低頭對在場的來賓致意,孩子們似乎相當喜歡,奮力地拍著手,也有小孩朝山口舉出手掌,山口笑著與之擊掌,慶祝朗讀的成功。到這裡朗讀會也告一段落了,又換上菅原向在場的師長致謝,孩童們從軟墊上起身,跟著大人的腳步準備離去。
月島依舊倚著二樓圍攔,俯視散去的人群,山口要他先別離去,他就等待山口忙完來找他。他考慮在附近書架找本書來看看,不知道活動收場需要多久時間?或是先到咖啡廳坐著?他能幫山口先買杯拿鐵。月島還在思索下一步該怎麼做,樓下傳來一道聲音叫住他:「月!」
月島往下看,山口在所在欄杆位置的下方,仰頭對他說:「月,你在這。」
月島聞言,扶在圍欄上的身體站直:「我這就下去。」
「不,月!你先待著不要動!」山口對他喊道。
月島揚起雙眉,困惑地說:「好?」
「上次,我不是說我有話想對你說嗎?」山口扳弄起手指,神色顯得有些緊張,連帶月島都被他弄得嚴肅起來,他朝山口點頭,表示自己還記得。山口呼了一口氣,說道,「我現在要跟你說了。」 「在這?」月島不明所以。
「對,在這。很像《羅密歐與茱麗葉》的場景,不是嗎?在茱麗葉家的花園,一人在陽台,一人在地面,兩人隔空喊話。」看著月島表情扭曲,一臉不敢苟同,山口不禁莞爾,「好,我知道你不喜愛《羅密歐與茱麗葉》,但這是把我們串在一起的契機,就讓我比喻一下。」
「你想對我說什麼?」月島快速把話題切回正軌。
「月,在你帶著書來找我之前,我就注意到你了。我說過你很顯眼、很難讓人忘記,因為的你外型是這麼出色,對,我是說你長得很好看,但這類話我想你也聽得夠多了。」山口說。月島想要打斷他,但山口抬手制止,他繼續說下去,「而這幾個禮拜的相處,我發現你真的是一個很棒的人。你思路敏捷,反應快,有獨特的幽默感,更重要的是,你非常溫柔,雖然嘴上沒有多說,卻總是一直幫我。」到這山口停了下來,他咬了咬嘴唇,下定決心似地抬頭,堅定地說,「我想說的是,我無法自拔地喜歡上你了,你願不願意跟我約會?」
月島的內心有許多思緒飛過,他知道自己受山口吸引,也更早接觸到山口之前,連影山都看得出來自己的感情。在還沒反應過來時,月島不禁瞥到山口微微顫抖的雙手,他在緊張,山口擔心月島的拒絕,這讓月島的內心不禁軟了下來。
「如果我說好,是不是得派我的奶媽去找你,你才會告訴我下一次見面的時間和地點?」月島口中故意戲弄道,試著輕鬆的語調安撫山口,「我在站樓上,我是茱麗葉對吧?我們的第一次約會就要在教堂了嗎?羅密歐。」
「如果你們有需要,我可以當你們的勞倫斯神父。」菅原的聲音響起,他站在不遠處,調皮地眨著一隻眼睛。「我可以立即幫你們證婚,不用預約,完全公開,你們無須偷偷摸摸躲避別人的目光。」
「我這個人還是比十六世紀更前衛點,我想的是一場電影,或是一次晚餐?」山口似乎放鬆下來,語調輕快,一時之間,他們之間因不確定產生的緊繃氣氛消失殆盡。「月,你說呢?你答應我二十一世紀的約會嗎?」
月島故作高深地抿起嘴唇,思考了一番:「我也不是這麼古板的人。」他沉聲道,「我答應你。」聞言,山口整張臉亮了起來,如此亮眼,他臉上的光彩使得群星黯然失色,就像燈光在艷陽下顯得羞愧難當,月島想,難得沒有叫腦中的沙士比亞安靜。只要能讓山口持續露出這喜悅的表情,他願意與山口來一場又一場數不盡的約會。
月島走下樓,山口小跑步到樓梯口,他們倆對望,沉默一陣後,不禁相視而笑。
「我希望我不用在你的墓室內飲下毒藥。」山口笑著抹去眼角的淚水,眼睛波光粼粼,閃著動人的光芒。
「我也不希望我在自己的棺材內醒來後,發現得用拿著你的劍自殺,這比喝毒藥還難。」月島指出自己的處境有多艱難。
「那,我們要進現代版的戀愛故事嗎?」星星又在山口臉邊閃耀,彷彿山口笑時,聖歌就在周遭飄揚。
我真的是陷得很深,月島心想,他牽起山口的雙手,把那修長手指握進掌心,但我心甘情願,答道:「樂意之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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