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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與前行(下)

  日向翔陽在顛簸中睡得安詳自在。

  

  他倚靠在牛島若利的肩膀上睡得很香,橘色柔軟的頭髮被擠壓得東翹西翹,一縷最為堅韌的翹毛甚至直立著戳在牛島若利的臉上,並隨著搖晃輕撫他的臉龐。

  

  牛島若利輕輕環住日向翔陽的肩膀幫他調整姿勢,好讓他可以在公車的晃動下更加安穩入睡。看著少年被擠扁而溢出頰肉的包子臉,忍不住偷偷捏了一下,接著又屈起指節,悄悄地勾了勾對方因緊閉雙眼而顯得捲翹的睫毛,心裡軟得一塌糊塗。

  

  公車突然煞車一下,青年雖即時收手,但指尖仍是不小心滑過少年的眼皮。日向翔陽疑惑又愛睏地睜眼,打了個呵欠。

  

  「嗚…到了嗎?」

  

  「嗯,準備要下車了。」牛島若利一臉嚴肅,實在看不出剛剛做出偷摸舉動的人就是他。

  

  兩人牽著手下了公車,穿著靴子的腳一踏上地面,立刻陷入潔白鬆厚的雪堆中。

  

  今天的天氣還算不錯,雖然沒有陽光的普照,天空仍略顯陰沉,但至少前幾日突然爆發的大雪已經間歇了,只餘零星雪片依舊不死心地緩緩飄落。

  

  日向翔陽莫名地有點緊張,原因是幾天前牛島若利突然詢問他要不要一起回老家作客。

  

  日向翔陽驚得差點當場撕了手裡的漫畫書。

  

  「咦、咦!要見若利的爸媽嗎?!」

  

  「不是,我的父母離婚了,目前那邊沒有人居住。」牛島若利好心地接過漫畫,挽救了紙片滿地飄的結果,「以後有機會再帶你見我父親。」

  

  「欸,好、好的,那為什麼這麼突然要回家呢?」

  

  「因為,我覺得回家一趟,一定能找回我和日向失去的那段回憶。」

  

  牛島若利動作一頓,雙手不自覺地握緊,「我有點想起來了,我和日向的初次見面應該是在老家附近的樹林裡。」

  

  「其實,我本來不在乎能不能想起來,但後來我做了夢,我覺得…那段記憶很美好。」

  

  「我果然不喜歡遺忘跟日向相處的任何回憶。」

  

  日向翔陽眨眨眼,第一時間想的是若利難得這麼多話,然後才後知後覺發現這曖昧十足的發言,明明平常自己也很愛對他講些黏糊撒嬌的話,此刻卻莫名地有些害臊,只能結結巴巴地說:「這、這樣啊。」

  

  「嗯,但我尊重日向,因此還是想問問你的意願。」

  

  「哦哦,當然沒問題呀!若利想去哪我就跟著去!」日向翔陽瞪大雙眼看著他,直到眼裡只剩下牛島若利的身影,「我也失去了那段記憶,我也想找回跟若利相處的點點滴滴!!」

  

  於是,時間回到現在,兩人終於要抵達牛島若利的老家了。

  

  他們走過一條條街道,每當距離牛島家更近一些時,日向翔陽就會變得有點興奮又激動,緊抓著牛島若利的手直呼他飛經過這帶,離找回回憶似乎越來越近的兩人都既期待又盼望。

  

  終於,他們來到了牛島若利老家的門口前,一扇掛著牛島家字樣木牌的大門口。

  

  牛島家佔地相當寬廣遼闊,穿越大門後是一處典型又高雅的日式庭院,接著才是氣派的主屋。包圍庭院與房屋的則是一道道圍牆,圍牆外就是靠近山邊的森林。

  

  「若利若利!!!我之前住的地方真的就是在那邊耶!!!!」日向翔陽興奮地跳躍,伸手比向圍牆外某個方向的樹林,「原來我們以前真的是在若利家認識的!我好開心!!」

  

  牛島若利朝少年手指著的方向望去,冬季的樹林顯得稀疏又滄桑,蒼白的厚雪沉甸甸地壓在脆弱乾枯的枝椏上,偶爾能聽見支撐不住被壓垮的斷裂聲,啪嚓地擊在耳膜上。相鄰的天邊是沉鬱的冷灰色,與大面積掩蓋的死白、白色之下依稀露出的暗褐色,三種顏色結合成一幅憂鬱而空洞的景色。

  

  跟夢裡溫暖的感覺一點也不像。

  

  牛島若利有些心疼這幾年來少年都是孤身一人居住在這片樹林,這一帶附近只有牛島若利的老家,偏偏他住宿以後幾乎很少回來,自然也沒什麼人可以和少年交流。

  

  日向翔陽絲毫沒有察覺青年異於平常的沉默,歡快地直奔庭院裡四處探險,像是摸摸水池邊結霜的造景,或是觀察結冰水面下是否還有魚類在游動。

  

  「日向,進來室內吧。」

  

  「好哦!!」

  

  他們裹著冰雪進了室內。日向翔陽跟在牛島若利身後好奇地四處張望,裡頭的裝潢是非常典型的日式風格,寬敞明亮的空間與塌塌米,還有古色古香的矮桌與瓷器擺設,只是看得出來已經有好長一陣子沒人居住了,很多傢具裝飾都覆蓋著薄薄的灰塵。

  

  「這邊是我的房間。」

  

  牛島若利拉開房子深處的一扇門,入眼所即是一個四四方方的空間,有著簡單樸素的書桌以及單人床,還有一扇大大的落地窗,打開窗戶就可以直通戶外的木製走廊,再看出去則是剛才進屋前看到的日式造景與水塘。

  

  一聽見這是牛島若利的房間,日向翔陽便十分興奮地東瞧西瞧,沒過多久,他就將注意力放在書桌旁的收藏櫃裡。伸手抹去玻璃面上覆蓋的灰塵,可以看見裡面放滿的幾乎都是牛島若利以前的獎狀跟獎杯。

  

  接著,日向翔陽目光一瞥,整個人突兀地愣了一下。

  

  「若利,我可以稍微看一下櫃子裡的東西嗎?」

  

  「可以,你可以隨便翻沒關係。」

  

  日向翔陽拉開櫃門,在一眾獎杯中小心地拿出一個圓滾滾的物品。那是一顆明顯有著年代感的兒童軟式排球,頻繁使用過的表面有著摩擦的痕跡與擦不去的髒污,明明早就可以被取代拋棄,卻依然被他的主人珍藏在角落裡。

  

  少年嘗試性墊了墊球,球因為消氣而彈不太起來,軟塌塌地癱在雙臂間,但熟悉的觸感與動作,令他莫名想哭。

  

  「若利,我們是不是…是不是有一起打過這顆球?」

  

  「嗯,我們小時候都會使用它來練習。」

  

  「小時候…」

  

  「嗯。」

  

  「你這麼珍視這顆球,但我卻全部都忘記了…」

  

  日向翔陽突然感到心慌,一股空虛的恐懼感湧上心頭,那是明知道自己失去了很重要的東西,卻無從探尋找回的害怕。少年顫抖著,死死地抱著球,「我、我想不起來…我、我必須…」

  

  他怎麼能夠忘記,忘記那段如此重要的過去。

  

  那是非常非常寶貴的,屬於他和若利的回憶啊。

  

  日向翔陽咬緊雙唇,蒼白的面孔如白雪覆蓋,絕望而痛苦。緊接著,他被一個炙熱溫暖的身軀緊緊裹住,徹底抵擋住所有不安。

  

  「沒事的。」牛島若利將少年擁入懷中,寬厚的大掌扶著懷裡人的後頸,輕輕地讓對方埋在自己的肩膀上,低沉而溫柔地說:「別怕,有我在。」

  

  信賴之人的承諾帶著溫暖撫平身心,就像是最好的安定劑。

  

  日向翔陽劇烈地顫抖一下。過了一會,一雙還在微微發顫的手緩緩伸出,輕柔卻帶著堅定回擁住對方,含著濕意的小臉壓上對方的頸窩,將脆弱的一面展露,全身心地信賴牛島若利。

  

  「今天比較晚了,我們明天一起去找吧。」

  

  「…嗯!」

  

  「一起去你住的樹林裡看看。」

  

  「嗯!一起!!!!!」

  

  /

  半夜時分,牛島若利敏銳地驚醒。

  

  劇烈的狂風吹打在玻璃窗戶上,震得木製窗沿發出煩躁的喀啦聲,大片大片的冰雪隨著陣風狂舞,化作冰冷洶涌的浪潮敲打在窗戶以及室外的牆面上。放眼看去,只能看見銳利殘酷的冷白徹底淹沒視線所及。

  

  今夜的風雪遠比那一日兇猛許多。

  

  牛島若利罕見地感受到不安與焦躁,源自不久前他於睡夢迷糊之際,似乎感覺到帶著陽光味的吻落在他的唇角。

  

  明明是充滿安撫的動作,卻將他從夢裡拉回現實。

  

  他閉上眼反射性伸手一摟,剎那間焦慮轉變成恐懼狠狠襲上心頭。

  

  身旁的被窩是涼的,帶著冰冷顯示對方早已離開許久。牛島若利翻身下床,掀開被褥與枕頭,瘋狂找尋著任何可能躲藏的小角落,說不定少年只是又變回小烏鴉卡在縫隙裡了…說不定他只是去上廁所等等就回來…

  

  結果,一張夾在被子底下的紙條將他打落谷底。

  

  以往他覺得日向翔陽歪扭的字體醜得很可愛,而此時紙條上那些凌亂的字跡與內容卻如冰雪下的乾枯樹枝,脆弱得令人心生恐懼。

  

  若利抱歉,我終於想起了一些事。

  我做了一個夢,夢裡的我,以前似乎不小心害了若利。

  我好難過…也很抱歉…我不知道若利會不會原諒我,但我還沒想起全部,我必須回到那邊去找一個東西。

  我想等我找到時,應該就能全部想起來了。

  抱歉了若利,現在的我沒辦法面對你,請容我自己一個人去找吧,但別擔心,我還會回來的!我會告訴若利一切的事實!

  等若利知道後,如果對我感到討厭的話,我也會離開的。

  別擔心我,畢竟我還是妖怪嘛,這個天氣難不倒我的!

  

  字條的末尾還畫了一顆小小的太陽。

  

  牛島若利捏皺手裡的字條。那個小笨蛋,如果能夠承受這種天氣的話,那他們初次見面的時候根本就不會是虛弱地埋在雪裡的狀態才對。

  

  還有,根本沒有什麼原諒不原諒的問題,他們都已經在一起相處那麼久了,他根本就不會輕易地放手讓他離開。

  

  就算他想逃,他也一定會把他抓回來拴在身邊。

  

  牛島若利眼神一暗,在黑暗中迅速換上外出的厚重衣物與外套,拿上電力充足的手電筒與手機,將字條放入口袋後套上靴子準備出門。

  

  他知道自己這個行為很衝動也很不理智,但他是絕對不可能放少年獨自一人在這種天氣外出的,無關少年是人類還是妖怪。

  

  他想要保護日向翔陽,陪伴在日向翔陽身邊一同前進。

  

  大門打開的瞬間,刺骨寒冷的風雪打在臉上,冰冷與刺痛延著肌理血管滲透至五臟六腑。牛島若利拉好帽子戴好護目鏡,踏出安全的庇護所,往之前日向翔陽提到的樹林方向走去。

  

  他艱難地翻過不算矮的圍牆,踏入圍牆外多年從未涉入的森林,隔著雪鏡勉強望去,黑褐色的樹幹裹著冰霜,努力地在風雪中保持挺拔,在飛雪的干擾下,人類的視線只能模糊地看到綿延至遠方的樹木間隙,在陰影的籠罩下蒼涼又蕭瑟。

  

  青年毫不猶豫地踏入森林。

  

  手電筒微弱的光線在隆冬雪夜下幾乎被吞噬地一乾二淨。牛島若利小心翼翼地走著,樹林某處不斷傳來枝椏斷裂的啪嚓聲響,冷冽的風吹越樹間產生的呼嘯聲,是在這孤寂夜裡唯二的陪伴。

  

  唯一的好處是儘管樹木相當稀疏脆弱,但還是抵擋了部分寒風,讓他能夠在其間跌跌撞撞地前行。

  

  牛島若利在森林間失去了方向感,他喘著粗氣,吸著冰冷折磨的空氣,心臟砰砰狂跳。一股莫名的衝動指引他往正確的方向前進,但同時本能也在警告著他,大聲地叫喊著即將面對的未知。

  

  終於,他脫離乾枯樹海的包圍,衝入一處較為寬廣的區域。

  

  青年瞳孔瑟縮,劇烈的熟悉感衝撞他的腦海與靈魂,將他的思緒攪成一團理不清的亂麻。

  

  眼前的場景依舊是在被樹木圍繞的林間,只是相對於其他地方,這裡顯然經歷了什麼而形成不自然的空曠地帶,就像是被外來的力量撕開了樹林的一道口子。由於缺乏樹木的遮掩,這塊區域的地面累積了更深厚的雪層,不時還有大塊冰雪與寒風自天空灌進。

  

  牛島若利忍著心悸,邁開步伐推開積雪,走進那塊頂著冷冽狂風與暴雪的天地間。

  

  風與雪強烈地打在牛島若利的身上,他無視逐漸侵襲四肢百骸的寒冷,強行冷靜環視著這方空間,然後,他發現周遭的樹木無一不是被莫名地摧殘毀壞,斷裂成四分五裂的殘片。青年本來以為是搗亂的野生動物,例如山豬,但當他靠近散落在白雪裡的漆黑碎片時,才發現竟然是燃燒過後的炭化痕跡。

  

  這裡到底發生了什麼事?

  

  腦袋裡陣陣發疼,有什麼東西即將從記憶深處破土而出,頭痛得嗡嗡作響。牛島若利鋒利而疲倦的眉頭皺起,忍耐著痛楚,繼續翻找著周遭的環境。

  

  不行,必須找回日向翔陽。

  

  想找回珍惜之人的渴望壓過生理的痛苦與不適,牛島若利邁開步伐,剛想繼續前進,眼角瞥見的一個東西讓他停下腳步。

  

  他蹲下身,雙眼死死地盯著雪地裡凸出的一塊石尖,被大雪掩埋的它就在一處被破壞得最嚴重的樹木旁,只露出一點沾染著奇怪褐色的頂端。牛島若利看了一會,突然探出雙手扒挖石塊旁邊的雪堆,他聳立的肩膀微微發顫,既想找出真相,又害怕面對它。

  

  刨挖的聲音被狂風徹底吞沒。牛島若利費了極大的力氣終於讓那塊石頭在短時間之內完整露面,在這惡劣的風雪天氣下,只要過幾分鐘就能把他的努力毀於一旦。

  

  但已經足夠了,就這麼一眼,就已經足夠人將完整的面貌刻入腦袋。

  

  那只是一塊平平無奇的石頭,灰色粗糙的表面、隨處可見的紋理,路邊隨便一找,都能找到一模一樣的物體,它唯一與眾不同的,就是表面上竟染著一抹乾涸的血跡,就在石塊最初露出雪表的頂端,暗沉的色澤像是噁心的污漬。

  

  回憶衝脫牢籠,在腦海中徹底炸開,牛島若利終於忍受不了痛苦,悶哼著倒在鬆軟的雪地裡。眼前是一片蒼白,他搞不清那到底是上天準備埋葬他的白雪,還是昏迷過去所見到的記憶片段。

  

  他終於想起了過往全部。

  

  牛島若利又回到那個夢中,又回到了那個被生生截斷的後續。孩童模樣的牛島若利抱著那顆被珍藏在櫃子裡的排球,與有著寬大翅膀的日向翔陽並肩坐著聊天。

  

  「對了若利,記得不要進入森林的深處哦。」

  

  日向翔陽少見地一臉認真,眸光裡是隱藏不住的擔憂,「答應我,不管怎樣都不要進到森林深處。」

  

  「為什麼呢?」

  

  「呃就是,若利還記得我說過這世間的妖怪其實不少這件事吧。」他搔了搔頭,「就是,森林深處裡也有一位啦。」

  

  「也有一位?也是天狗嗎?」

  

  「不不不差多了,對方是一隻很可怕很強的貓咪妖怪啊!!!!」

  

  「…貓咪?」

  

  「不是你想的那種可愛貓咪啦!」

  

  雖然我一點也不覺得普通貓咪可愛,他們最愛撲小鳥了。日向翔陽吐嘈,看著牛島若利迷茫的表情,忍不住摸了摸小朋友的頭,「他是一隻活了很久很久的貓又哦,非常的厲害又很兇,我完全不敢靠近他。」

  

  「唉,因為那位貓又大人的關係,我的領地只能往外圍靠,這也是為什麼我會碰見若利吧。」他托腮嘆息。

  

  「那位貓又大人會吃人類嗎?」

  

  「呃,應該是不會…只不過他以前似乎被人類傷害過,導致他有點走火入魔很痛恨人類,所以才跑去深山裡居住。」日向翔陽突然沉默,在小朋友關心的眼神下才慢慢咬著唇開口:「其實,我一開始本來很猶豫要不要接觸若利的…那位貓又大人其實也不算喜歡我,我好歹也是妖怪,但若利不一樣。」

  

  「我很怕,會因為我的緣故導致若利受傷,但我真的很孤單很無聊…」

  

  我可能也是自私的吧。

  

  少年罕見地情緒低落,連帶太陽色的髮絲都黯淡了不少。牛島若利很少見到他這樣,一時有些緊張,直接伸手握住了少年交握的拳頭。

  

  「別擔心,我很乖,我不會靠近森林深處的。」

  

  小小的牛島若利嚴肅又認真,像是許下諾言般鄭重開口:「我也很喜歡跟日向在一起,希望你不要因此有負罪感。」

  

  「我喜歡和日向在一起。」

  

  日向翔陽一怔,陌生的暖流淌過心口,溫暖他孤獨的心靈,這是他誕生以來從未體會過的。

  

  寂寞了很久很久的靈魂,上癮般渴求純粹而乾淨的情感。

  

  「嗯!我也喜歡和若利在一起哦!」日向翔陽紅著臉笑應。

  

  日向翔陽幾乎陪伴了牛島若利整個童年。

  

  春去冬來,他看著男孩從矮小的幼童型態,逐漸拔高成青澀的少年模樣。牛島若利繼承了來自父母的優秀基因,還未長開的臉蛋已經可見銳利挺拔的輪廓,身材在同齡人當中也算高大,才剛準備升上初中的他視線早已和日向翔陽持平,甚至隱隱有超越的跡象。

  

  「…若利你也長太快了吧。」

  

  「嗯,謝謝。」

  

  「……有一種莫名的不爽是怎麼回事。」

  

  日向翔陽撅著嘴抱怨,然後話鋒一轉,開心又雀躍地說:「總之,先恭喜若利升上白鳥澤學園啦,聽說那裡很不好考呢!」

  

  「還可以,也是托了很多人的幫忙。」

  

  「嗯嗯!若利可以盡情地練習排球啦!」

  

  牛島若利卻異常地沉默,儘管他平常就不多話,但相處多年的日向翔陽清楚地發覺他的心情並不是很好,有些擔憂地問:「若利發生什麼事了嗎?感覺你不是很開心呢…」

  

  「…白鳥澤是住宿制。」

  

  「耶?」

  

  「所以我沒辦法這麼頻繁來找日向了。」

  

  牛島若利的眼神很深沉,那是壓抑已久藏得極深的情緒,濃烈地似乎想帶走眼前的少年,但理智的他知道,這是不太可能的。

  

  果然,單純的日向翔陽一點也沒察覺出牛島若利的想法,也沒有想離開此地的打算,只是笑著說:「沒關係,我會一直等著若利回來的。」

  

  「我希望若利可以好好追逐夢想哦。」

  

  少年的眼裡滿是最真摯熱烈的祝福,琥珀色流光在眼底閃閃發光,陽光般的色澤潤澤了牛島若利的心。

  

  …果然還是只能這樣啊。

  

  牛島若利低下頭,掩去日漸茁壯的情愫,抬起頭來又恢復原本的那個嚴肅模樣,還來不及說什麼又被日向翔陽打斷了。

  

  「既然要恭喜若利,那我決定準備一個驚喜給你!!給我幾天的時間,我們一樣約在這裡見面哦!!」

  

  橙髮少年蹦蹦跳跳地歡呼,小臉因情緒激動而紅噗噗的,少年牛島若利伸手捏了一下,觸感很軟很可愛,然後在日向翔陽生氣以前鬆手,認真地答應了對方的邀約。

  

  牛島若利想起來了,那一陣子也是冬天。

  

  宮城的雪總是下得毫不留情又兇猛,彷彿不把天地吞沒就不罷休似地蓋上一層層及膝厚雪。

  

  約定好的那天天氣還算不錯,天空雖然陰沉但沒有下雪。牛島若利早早就到了以往的約定地點,一向平靜淡定的他也忍不住期待少年準備的驚喜。

  

  但他等了又等,已經過了約定的時間少年卻還沒出現。

  

  這一點也不正常,日向翔陽從不曾遲到過。牛島若利開始擔憂,有些忐忑地原地又等待了一陣,後來實在是不安過了頭,他決定附近稍微走走晃晃,順便看看這是不是就是少年所謂的「驚喜」。

  

  少年牛島若利往樹木較茂密的地方走去,他謹記著日向翔陽的吩咐,並沒有往森林深處靠近。

  

  走著走著,他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明明剛才天氣還算不錯,沒有颳風也沒有下雪,但當他越往這個方向前進時,卻聽見空氣中呼嘯的狂風,冰雪夾雜著冰晶砸在他的身上,明明林木多的地方風雪不應該這麼強烈,但此刻的情形卻整個倒轉過來。

  

  強烈的不安襲上心頭,本能突然大叫著要他逃跑。牛島若利瞧見樹木間隙的一對明亮大眼,狹長的瞳仁滿是惡意與殘酷。

  

  聲音尖銳地在耳邊爆炸。

  

  牛島若利完全不知道發生了什麼事,他似乎被彈飛到空中,飄了幾秒後再重重落地,地面累積的雪層本該提供良好的緩衝,但事實總是不那麼如意。

  

  他的額角撞上隱藏在雪下的石塊,疼痛只是幾秒的時間,接著是溫熱蘊含生命的血液流失,殷紅的液體在白雪上緩慢流淌,隨著起伏形成逶迤的小溪。

  

  他要死了嗎?牛島若利茫然地想著。

  

  從身體裡逐漸失去的不只有生命,受了重創的腦袋昏沉吵雜,有什麼重要的東西也跟著隨風消逝。

  

  眼皮很沉重,他只想好好睡個覺。

  

  「若利!!!!!!!!!!」

  

  一道充斥惶恐與痛苦的喊叫從遠方飄來,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那是誰?是路過的路人嗎?

  

  他的視線變得陰暗,他以為意識終於要撐不住了。熟悉溫暖的橘色映入眼簾,很漂亮的顏色,那是天使下凡來接他嗎?

  

  矇矓的橙髮少年崩潰地哭泣,眼淚一滴滴落在牛島若利逐漸冰冷的身軀上,很溫暖很舒服,緊接著,少年抹去眼淚,眼神裡是不顧一切的拼命與狠覺。

  

  少年展開了漆黑的羽翼,天使的翅膀也是黑色的嗎,沒關係也很適合他。下一秒,翅膀上的黑色羽毛突然盡數脫落,大量的墨黑鴉羽在風雪裡粉碎成太陽色的光點,再飄落包裹住牛島若利受傷的頭部。

  

  暖和的流光令牛島若利的意識清醒了一刻,模糊的視線中他看見少年站了起來,轉過身背對他,沒了翅膀的少年就像是最普通的人類,挺著瘦弱的身子立於風雪中守護著他。

  

  少年面對的方向傳來一陣野獸的怒吼,劇烈的嗓音彷彿震動了地面與空氣,響徹天際令萬物心生恐懼。而少年卻依舊巍峨佇立,勇敢地迎接未知怪物的攻擊。

  

  最後,少年回過頭,他的橙髮在風雪中依舊那麼醒目。少年的嘴唇動了動,聲音消失在風聲中,但此刻的牛島若利卻神奇地聽清少年的話語。

  

  「抱歉,若利,再見了。」

  

  剎那間,少年決絕地轉頭,他如流星墜地般衝向前方,他的周遭燃起太陽般的橙紅火焰,風雪阻擋不了恆星自殺般的舉動。

  

  劇烈的火光衝天,不,那根本不是火,那是太陽毀滅前的璀璨光芒。遠處的妖怪痛苦的嚎叫,燃燒的霹靂聲像是哀悼的輓歌。

  

  明明對少年感到陌生,但牛島若利的靈魂卻感到撕心裂肺的痛苦,他掙扎著想起身,卻連阻止意識消散都做不到。

  

  牛島若利徹底迷失在黑暗中。

  

  若利…

  

  橙髮少年在他的眼前徹底湮滅。

  

  若利……

  

  他沒辦法阻止,只能眼睜睜看著對方死去。

  

  若利……!!!

  

  他偷走少年的生命,自己卻苟延殘喘活了下來。

  

  若利!!!!

  

  甚至還遺忘了他。

  

  「若利!!!!!!!!!!」

  

  牛島若利終於睜開了雙眼。

  

  回憶裡的橙髮少年狼狽地俯趴在他身上,他的衣衫被劃破了好幾道口子,凌亂的頭髮裡也卡滿細小的樹枝。

  

  他的眼裡盈滿兜不住的淚水與恐懼,身子劇烈抖動著緊抱著牛島若利。

  

  牛島若利沙啞著嗓子輕喚:「日向…」

  

  「若利…嗚…」日向翔陽像是終於扛不住情緒,哇得一聲哭出來,哭得太兇了還打起哭嗝,「抱歉…若利…我又惹麻煩害到你了…」

  

  「沒事的,這裡是…?」

  

  牛島若利在日向翔陽的攙扶下坐了起來,他的太陽穴還在一抽一抽地疼,心靈卻因找回了失去的一塊而滿足。他發現他不在那片空地上了,而是轉移到另一區樹木較為茂密的地方,雖然依舊覆蓋著冰雪,卻讓他感到十分平靜。

  

  這個地方讓他感到安心舒適。

  

  「這裡是、這裡是我以前住的地方…」日向翔陽垂著頭,情緒依舊低落,紅腫的眼角滿是水光,「我剛剛找到昏迷的你時快嚇死了…好怕你又因我受傷…」

  

  「都是我的錯,我不該靠近若利的…」

  

  「別這麼說。」牛島若利開口,這是他第一次主動打斷日向翔陽的話,他認真地說:「我喜歡日向,所以是我主動接近日向的。」

  

  「這完全就不是你的錯,一切都是我自願的。」

  

  「我喜歡你,翔陽。」

  

  日向翔陽錯愕地看著牛島若利,他的雙眼因哭泣而紅腫,驚訝的表情上還掛著淚痕。太過突然的告白令他大腦當機,過了一會才回過神來,小臉瞬間漲得通紅,眼淚又開始不受控地掉落。

  

  「幹嘛、幹嘛突然告白啦…」

  

  「翔陽也喜歡我,對吧。」

  

  「我、我…」

  

  看著牛島若利真摯專注的眼神,日向翔陽敗下陣來,胡亂擦拭臉上的淚水,本來就通紅的臉蛋又多出一道道紅痕,小手也糾纏在一起有些彆扭。

  

  「我想、我想跟若利永遠在一起,那應該、就是喜歡…?」

  

  「但我害怕,我又、」

  

  話來不及說完,少年就被拉入溫暖的懷抱裡。他的臉頰貼上牛島若利的厚實胸膛,耳朵對著砰砰跳動的心臟,他聽見青年沉重的愛意,感受深處靈魂喜悅的震動。

  

  隱忍兇狠的愛是枷鎖,讓青年甘願受縛,並將鎖鏈的一端交給心愛的少年。

  

  「…太好了。」

  

  「我喜歡你,翔陽。」

  

  日向翔陽意外地平靜下來。

  

  他聽著牛島若利的心跳聲,前所未有的安全感盈滿全身,寂寞的靈魂找到合適的另一半,漂泊多年的旅人終於找到了屬於自己的庇護所。

  

  他回抱住對方。

  

  「我也喜歡若利哦。」

  

  風雪終將會停止。遠處天空陰沉厚重的雲層,被太陽破開一道口子,陽光悄然落於大地。

  

  牛島若利不喜歡下著雪的冬天,但他知道,他的冬天終將會過去。

  

  /

  後來,牛島若利與日向翔陽回到溫暖舒適的家裡,兩人相依窩在有暖爐的房裡向彼此坦承。

  

  「所以若利是為了找我,然後找到當初發生事情的那個地方,接著就想起來了?」

  

  「嗯。」

  

  「呃、該說是異常單純又順利嗎…好像也不對…」

  

  日向翔陽趴在暖桌旁,舒服地幾乎要癱軟成一坨鳥球。在暖氣的熏陶下,絲毫不願出力地將體重全壓在青年的身上,懶洋洋地一邊嗑著零食,一邊跟坐在他身後環抱著他的牛島若利聊天。

  

  「那翔陽怎麼會想半夜出去?」

  

  「呃…」

  

  「還丟下我一人?」

  

  「抱、抱歉…」

  

  日向翔陽扭頭看著牛島若利把頭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稜角銳利的臉上沒什麼表情,卻莫名從中讀出委屈的情緒,不禁有點心虛。

  

  「就是,其實那天晚上我在夢裡回想起一點點,大概想起是我害若利被貓又大人攻擊的,一時的罪惡感讓我怎麼可能繼續睡在你懷裡啊…」

  

  「所以,就、就乾脆想說趁你睡著,自己先去找當初準備給你的禮物,有那個應該可以恢復全部記憶…」

  

  「…是什麼禮物?」一時間想問的問題實在太多了,牛島若利只好先問了最好奇的部分。結果日向翔陽像是突然來了精神,興奮地從衣袋裡掏出一個東西,塞入牛島若利的手心裡。

  

  「這個!雖然已經過去很久了但還是想送你!只是它現在沒那麼好看了…」

  

  牛島若利垂眸看著躺在手心上的太陽墜飾。

  

  它以不知名的黯淡石頭製作而成,製作者小心翼翼地磨出太陽的形狀,雖然技術不純熟而有些粗糙,旁人甚至可能看不出來這歪扭的形狀是太陽,牛島若利卻能察覺出製作者的用心與蘊含的情誼。

  

  他很喜歡這個墜飾。

  

  「這個、這個當初是我在樹林某處找到的神奇寶石,它最初是金色的,還有著力量可以保護攜帶者。」日向翔陽開始解釋,「我就拿它做成墜飾,想給若利當護身符。」

  

  「結果沒想到這顆寶石好像是那位貓又大人的…」

  

  「嗯?」

  

  「唉,我怎麼會猜到隨便找到的寶石竟然是有主人的。總之,我們約好的那天貓又大人就剛好出來找這顆寶石,剛好撞見若利才攻擊你…剛好那時我不小心把它弄丟在路上,就跑回去找所以拖到時間…很抱歉…」

  

  「別說抱歉。」半路弄丟東西真的很符合少年會發生的事情。

  

  「齁,若利你又偷捏我!」日向翔陽拍開捏著他臉頰的罪惡之手,繼續說道:「等我趕到的時候,若利已經受了重傷倒在地上了…」

  

  「於是,我就以翅膀為代價來挽救若利的生命,但我沒想到貓又大人還是堅持要攻擊,我只好自毀靈魂來同歸於盡…若利別難過,一切都過去了。」日向翔陽察覺到身後驟然縮緊的懷抱,輕輕地摸了摸青年的頭髮安撫他。

  

  「我在靈魂消散以前用最後的力量把若利送回你的房間。後來,我的靈魂意料之中地粉碎了,只是意外的是那顆石頭保住了我的一片靈魂碎片。」他摸了摸被牛島若利握緊在手中的太陽墜飾,眼神溫和又平靜,「那顆寶石溫養我的靈魂,直到我恢復肉身回到了烏鴉的型態,但可惜的是力量終究不夠,我還是失去了全部記憶。」

  

  「但我恢復意識以後總是斷斷續續地做夢,雖然醒來後都忘光了,但總是有個聲音叫我來找若利,於是我們就見到面啦。」

  

  「昨天晚上,我就想到這顆寶石當初在我去找若利前好像還有一點點力量,說不定可以透過它可以找回剩下的記憶。」

  

  「雖然力量被我消耗光了,但還是希望若利能收下這個禮物。」

  

  至少我還是有親手雕刻造型啦。少年調皮吐舌。

  

  牛島若利握著墜飾的手用力到發白。他沉默了一陣子,顫著嗓子輕輕開口,聲音裡有著一絲苦澀,「你犧牲性命救了我,我卻還是忘記了…」

  

  「還忘記了這麼久…要不是翔陽你來找我…」

  

  我們就錯過了。一想到這個可能,牛島若利就抑制不住的心痛。

  

  「沒事啦,畢竟若利也是傷到頭部的重傷,又是差點死去的普通人類,這是沒辦法的。」

  

  「但別想那麼多,至少我們現在是在一起的呀!」

  

  懷裡的橙髮少年轉過頭來,一如初衷的眼裡是永遠不會改變的情感,充滿眷戀與愛意,濃稠甜美引人上癮,像兜不住的蜜令青年幾乎要溺斃其中,甘之如飴。

  

  「我會一直一直,永遠陪伴在若利身邊的。」

  

  「嗯,我也是。」

  

  柔軟的唇瓣親暱相貼,將兩人的靈魂連結在一起。

  

  未來的兩人,將永遠陪伴彼此身邊,攜手走過一年又一年的寒冬。

  

  /

  再後來,牛島若利成為了家喻戶曉的排球職業明星選手,在他夢想的藍圖裡肆意揮灑汗水。

  

  日向翔陽依舊是那隻黏人的小烏鴉,負責將兩人的家打理的乾乾淨淨又溫馨,每天最期待的就是牛島若利回到家時,撲進熟悉懷抱裡接吻的瞬間。

  

  他們過得很幸福,也一直以為兩人美滿的小家庭可以持續到永遠。

  

  直到某天清晨,夜裡吃飽很滿足的牛島若利意外在床上看到日向翔陽來不及藏起來的一窩蛋。

  

  但那又都是後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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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憶與前行(上)

*作者取名無能   *絕對ooc,私設滿滿   *所有妖怪設定皆為捏造   *普通高中生牛島若利x小妖怪日向翔陽         牛島若利在隆冬的雪地裡撿到一隻小烏鴉。      那是在一月份的清晨,天空灰濛濛的沒有任何一絲陽光,遠處的天邊甚至還是濃黑的,如同潛伏在邊陲的墨色陰影,將世間萬物籠罩在沉默之下。      街道上靜悄悄的,只餘一盞盞昏黃的路燈盡忠職守地指引著迷途的路人。在昏黃微弱的燈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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